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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舀姓李,从报户口开始,到上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到秋实文艺出版社,名字问题一直被人关注,起初是二舀爸,后来是二舀,都要解释一番,说出生时,赶上国家困难,家里一点吃食都没了,从生产队借了两舀子米才保住性命云云,直说得对方“噢、噢”地明白才罢休。这故事不知重复了多少遍,实在烦了,便简略成一句话:李家范“舀”字,本人排行老二,故得此名。两舀米救了性命,也给饥饿年代出生的二舀留下了鲜明特征:虽然年龄过而立之年,体重不过六十公斤,缺少脂肪的面庞如刀刻一般,村主任说这孩儿咋琢磨咋像俺家的狗崽儿。于是又对二舀爸开玩笑道:亏得没在海边,不然非叫台风刮了、海浪掀喽不可。其实,事儿还不仅这些。大学时,一女生发现了二舀另个秘密。一次上大课,老师讲现代汉语,说是讲,莫不如说是老和尚给小和尚、小尼姑们念经,又是盛夏午后,一会儿,就有半数打起瞌睡。别人睡了没事,二舀伏在桌上,被发现了问题,那女生把问题指给一男生,那男生又指给另一女生,接着后边的指给再后边的,左边的指给再左边的,右边的指给再右边的,引得课堂骚动起来。睡得再多,老师也不会干预,但怕骚动,一骚动思路就被干扰。于是“老和尚”出面干预,课堂重又恢复常态。二舀也同大家一块恢复了,但对事情真相蒙在鼓里。课后议论被二舀听见,说他后脑勺有指印痕迹。二舀摩挲着后脑勺,心说自己咋就没觉得?解铃还需系铃人。二舀问老爸,老爸叫人代笔,讲了祖上一故事:清太祖努尔哈赤那阵儿,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跟着努尔哈赤干,因长得膀大腰圆,被选为扛旗手,努尔哈赤走到哪,大旗就打到哪,深得努尔哈赤赏识,努尔哈赤多次抚摸其后脑,自此李家后人的后脑勺都有指痕。二舀知道这也就是个说法而已。   二舀此时又摩挲着后脑,心想很是聪明的老婆为报个名,竟傻乎乎地起个大早,值得吗?他穿好衣服,胡乱洗了脸,就到屁大点儿的厨房忙活上了。想着昨日与思凤吵嘴不欢而睡的情景。知道老婆是好心,想让自己进步,只是自己明知故吵罢了。   2   思凤留了字条,拢了把头发,蔫悄儿出了屋,登单车,七点钟刚过,就直奔省人事厅。四年前她在一家审计师事务所工作。除了本职工作,思凤没事时好写,稿子总在省报上登载,还被评过优秀通讯员。报社一老编辑看思凤潜力还没全部发挥出来,于是出招,要她学写言论。思凤当圣旨一般,开始琢磨起来,写成几篇给二舀看,二舀说比报上的要好。又拿给那老编辑,老编辑二话没说立马给编了,思凤手捧那报纸,像买了一件可心衣裳。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。赶上报社招揽人才,经那老编辑推荐,思凤进了报社。   人事厅的门卫挡住思凤,思凤亮出记者证。门卫看那上的照片,又看本人,说与照片差距咋这么大?又问赵记者有何贵干?思凤心里不舒服,心说你一个门卫看好门得了,胖瘦与你有何关系?但又不好发作,杨振华在相声里不是说吗:看厕所的也有权,找个借口不让你方便的话,你不就得憋着吗?思凤说是约好这个时间来的。门卫递过证件,思凤细细打量那上面的自己,还是四年前的样儿呢。不怪人家发问,就这几年的工夫,自己真没个看了,用一个字形容,得用“肥”字,俩字那就是“肥肥”了。思凤把账一股脑儿记在二舀身上:说肥是一种古典美,肥人好交、宽厚善良、通达事理,说当初见其有“肥”的潜力才猛追的。被他一忽悠,就成了今天这样子。   省直机关考录公务员的事儿,思凤一直关注着。她有个习惯,啥事都要抢先儿,这也是买股票总结出的。那时当记者的虽对改革触觉敏感,掌握着政策走向和最新信息,但到动真格时,没几个敢比量的了。当时一前景看好的企业的股票上市,以一元钱原始价出售,竞买者寥寥。思凤力排众议,出手就买了一千股。同事肖竹菊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,说思凤有个贼胆。二舀也不无埋怨,说钱换了一捆花纸,疯了还是咋了?思凤全然不顾,说北方照比南方就是有差距,人家尝试过的事情,我们都不敢,就一千块钱呗,权当打水漂了。   思凤一点不傻,早就说应报名,二舀不报,思凤出差几天,报名的事儿耽误了。昨天吃过晚饭,二舀趴床上写文章,趴床习惯是逼出来的,仅有的写字桌,他心甘情愿让刚上学的丑丑独享了。收拾了碗筷,思凤见二舀还像个没事人儿,气便不打一处来:叫你报,就是不报,截止时间到今儿个,你到底咋想的?正提笔“下蛋”的二舀,眼看收个尾“蛋”就落地儿,这一唠叨,造成了难产。二舀好鼓捣点诗歌、散文啥的,并在一些报刊上经常露个小脸儿,在文学圈儿也小有名气。前年考入省城秋实文艺出版社,干得有滋有味。他来个“鲤鱼打挺”,瞪眼说,在出版社待得挺好,为何非得考那臭公务员?你这叫强加于人!思凤急了,说怎那么不知好歹?难道是往火坑推你?我为啥?不都是这个家吗?还有你李二舀的前途!又说要天天就码个文字,领导个文章,这么一辈子的话,你一个老爷儿们的,我都替你掉价!思凤长出一口气,说看人家肖竹菊,老公在省工业局好风光,还三天两头地分东西发钱,就是与鼓捣文字的不一样。二舀堵住耳朵,去卫生间撒尿。思凤见白费了嘴皮,一时兴起,将床上稿子三两把扯了。二舀出来时,见稿子成了碎片,气得浑身发抖,骂思凤是个败家老娘儿们。一阵狂风暴雨,又都像没事一样。二舀把拼好的稿子放进挎包,开始逗邻家跑来的小狗。思凤也凑过来,对狗说,你跟驴待在一起干啥?二舀一时被忽悠了,说是狗,不是驴!思凤说我跟狗说话,你搭啥茬?二舀知道被老婆小涮一把。心想,啥时嘴也学贫了。   思凤原本不大说笑话,更不会嘲弄讥讽,自打跟了二舀,逼得思凤不得不学,否则总要吃亏。原先那阵儿,没事时思凤爱哼段京剧,还时常在阳台咿呀吊个嗓儿。一天,编辑部有人买彩票中奖,大家起哄要撮一顿,二舀也参与了,直闹腾到半夜。思凤责问二舀,二舀打着饱嗝儿说,是领导找谈话耽误的,问我为何天天打老婆。我说人家是在吊嗓儿嘛,领导说不对,说每天天还没亮你就打,打得吱儿哇儿乱叫,把邻居美梦都搅了。还说今后再打,要到屋里打,把窗户关好打,否则就在全社通报批评。二舀醉话,把思凤整得哭笑不得。   差一刻八点钟,人事厅门前才见稀稀拉拉上班的队伍。思凤瞄准一夹皮包、圆脸庞的年轻人上前去问。那人打量着没梳没洗的思凤,说大姐挺会相面的,怎就知我管这事?思凤说,一看面相就知是管大事的哟。圆脸庞干部说,报名点在人才交流中心,昨天下班前就截止了。思凤忙找理由解释,说这我知道,没办法,一家三口,两人出差,就耽误了,这不就起早来了吗?说着又把记者证亮出来。那位干部见是省报记者,态度有所升温,说自己叫刘可可,负责公务员录用工作,既然记者大姐如此心诚,就破回例。于是领思凤到办公室,让座倒茶,翻出报考登记表和招考简章,嘱咐思凤上午务必送来。思凤拉人家手摇着,连说谢谢,刘可可几次想把手抽出都没抽出来,就这么牵着走出门外,弄得刘可可满脸通红。   思凤一路春风往家赶,幻觉着老公当上公务员的样子,感叹着这几年考录公务员急剧升温的形势。就说去年中直机关公开招考,录取和报考比例高达一比三十二,一国家级报纸大发感慨,刊登《1∶32说明了什么?》一文。这还用说吗?说明现代人把事情看透了,公务员旱涝保收,公务员地位显赫,公务员椅子保险,知道居家过日子得来实的,也就二舀跟人看法不一样。思凤看表,都快九点了。   3   其实吵架时,两人都比着犟,过后又都为对方考虑。思凤知道了凡事不该强求老公,二舀也懂得了老婆用心良苦。想着老婆头没梳脸没洗,起早为自己报名,二舀觉得鼻子发酸,眼泪涌了出来。丑丑吃完早饭走了,他煮了一碗面,卧了俩鸡蛋,又在碗上盖了一个盘子。把昨天剩饭热了,就着些榨菜,自己就算把早餐吃了。   屋里屋外瞎忙的工夫,思凤风似的把自行车骑到了房门口。二舀吓了一跳:哎呀,结婚这么些日子,真不知老婆车上功夫,就直接骑炕上得了呗!见二舀真在家等着,思凤心里欢喜,说结婚这么些日子,真不知老公也有不犯犟的时候。   洗漱过后,囫囵着还热乎的面条,说要不是今天起早,遇到贵人,报名的事儿恐怕没戏了。又把遇到刘可可的事儿说了。二舀穿衣提鞋、背上十年一贯制的牛仔包,抹扯了两下头发,就要与思凤“拜拜”。   “哎,就这么走了?你到底啥意思?我这风里来雨里去的容易吗?”思凤薅住二舀,好心情一下子没了。   二舀扶了下差点掉下来的眼镜,说:“过日子都好几大年了,啥意思你不懂?俩鸡蛋嫌少了是不?”   “俺俩别猜闷儿似的,就问你这名还报不?给个痛快话!”思凤将筷子掴在桌上。   二舀说:“我本不想报,就是现在,我也没想好是报还是不报?你这一说,倒提醒了我,要是不报,我可能被人特别是你赵思凤嗤笑,好像我怕个啥。你不总拿肖竹菊老公说事儿吗,行,我报,还就报工业局!”   4   这是一九九六年北方S省省城一个初夏的早晨。尽管有人在媒体上把S省比做一个未老先衰、步履蹒跚的中年壮汉,在改革开放进程中负重前行,但壮汉仍张扬着活力。当一轮红日冉冉升起,在广场、在街旁、在公园、在小区,她的儿女们依然抖擞精神,憧憬美好的未来,舒展臂膀拥抱温暖时光,享受生活乐趣。   这次全省行政机关考录公务员规模前所未有,考生来源面向全社会,允许各类企事业单位符合条件人员报考,并打破地域,允许农民身份报考。考录工作得到了省委、省政府的重视,省委组织部、省人事厅联合出台了《录用国家公务员考试管理办法》,省委组织部部长赵天明、省政府秘书长李南山亲自主持会议进行动员。   省直的笔试考场设在一所中学。今天是个星期天,一大早,校门口挤满了考生和他们的家属。思凤和丑丑陪二舀到了考场,看到如此壮观场面,看着考生们踌躇满志的样子,既激动又担心,还有点泄气。二舀傻呆呆的,在人堆里仰面背手望天。看着老公,思凤不知怎的,竟掉了几滴眼泪。距考试还有三十分钟,校门大开,考生们蜂拥而入,招手的嘱咐的喊叫的显得有些混乱,工作人员紧张地维持着秩序。夹在人流中的二舀按指示牌很快找到考场。二舀最不怕考试,而且还是要求苛刻的考试。从小学、中学到大学,他经历了几百次大大小小考试,每逢考试像过年般兴奋。他对成绩做过统计,九十分以上占了七成,没有不及格的时候,而且都是率先交卷。不容他陷入更深的回忆,预备铃响了,监考老师宣布考场纪律,当场撕开考卷袋子,把卷子发到每个考生桌上。第二遍铃声响过,他和数百名考生进入紧张答题状态,所有考场呈现出令人窒息的寂静。他又是在考生中提前走出考场的,临近校门时,等在门外的人看着二舀,瞬间二舀的心头升起一种庄严。丑丑从围栏下钻过来,不顾工作人员阻拦,直奔老爸,喊着“我爸考上了,我爸考上了!”,引来周围一片笑声。   还别说,真叫宝贝儿子言中了,数日后笔试红榜刊出,李二舀榜上有名。思凤包饺子庆贺初战告捷。二舀请了三天假,找来一些与公务员有关的刊物,又到图书馆阅报室待了一天备考。   思凤虽照常上班,但身在曹营心在汉,总想面试的事儿,赶上手头有稿子要写,刚写几笔就进行不下去了。以为喝水能有镇静作用,可没多久又觉下边“潮涨”。刚想“排涝”,同肖竹菊走个顶头碰。肖竹菊长得瘦弱,但奶子挺大,被思凤肥身一撞,疼得捂胸咧嘴:死玩意儿,哪有像你这么走路的,今天撞我算你走运,要撞着总编,非让你赔个奶子不可。思凤根本没往心里听,突然生出一想法,把肖竹菊拉回卫生间蹲位上,说咱家那口子笔试合格,要面试了,哥儿们你可得帮忙了。肖竹菊想从蹲位上出来,被思凤按了进去,说就在这说吧。   “不就这点事儿吗?”肖竹菊忽闪着大眼睛反问道。   “那就了呗?”思凤把头探到肖竹菊那边。   “不是都表态了吗?你得让我出去了。”肖竹菊再次起来。   思凤不让,“光说不行,得发个誓或是拉个钩才行。”   肖竹菊戳着思凤前额,“我看你今天是有点魔怔了。”   5   面试那天,思凤找一套新衣给二舀穿。二舀说没必要,我要行,不在于衣服新旧,要不行,衣服新就能行?思凤说人靠衣裳马靠鞍,像不像做比成样。油渍麻花的穿戴,不得恶心死人家。二舀折中,穿了一套半新不旧的。   面试按一比二进行,顺序以抓阄儿排列,二舀抓个第二。刘可可专干引领考生进入考场的活,引领二舀时,特意同二舀握了手说,不怪你家嫂子上心,二舀同志还真有两把刷子,并说了祝愿的话。二舀莫名其妙,也不好深问。   考官由七人组成,主考官是省工业局局长牛向西,坐在两边的是工业局副局长马奔腾、人事处处长郝乐乐,还有人事厅、监察厅的人。牛向西五十多岁,有一令人羡慕的将军肚,圆脸红润可人,近视镜后的目光透着油滑。二舀只瞄一眼,便对牛向西产生了厌恶。   面试共有五道题:报考公务员的动机是什么?如何与机关同志相处?如何看待当前腐败现象?给领导起草讲话稿应注意什么?行政相对方不满意时,应如何对待?   二舀不知从哪得出经验,每题宣读完毕,都在纸上列出要点,全面应对。原来这类考试有一秘诀:答漏了扣分,答错了不扣分。五题答毕,二舀也一头细汗。   牛向西琢磨着,田造文说的人选还可以的嘛,给二舀画了个相对高分。牛向西正要宣布对二舀面试结束时,一工作人员匆匆走来向他耳语两句,没等牛向西起身挪步,一群人破门拥来。牛向西满脸带笑,说大家起立一下,欢迎天明部长、南山秘书长指导工作,并带头鼓掌。   “你们正常进行,我们就是听听看看嘛。”赵天明笑微微地说。   牛向西身子前倾,说虽然正式面试完了,天明部长和南山秘书长可以再提问一下,好给媒体一个方便。   赵天明说:“没想到你老牛挺有招法的,不过,还没征求考生意见呢?”   二舀一直站着,听天明部长这么说,摇头说没意见。   “我就想听听这位考生报考公务员的动机,心里咋想就咋说。不过要声明一下,这位考生答得正确与否,都不记入成绩,不受任何影响。”   二舀也与一些大人物有过接触,比如给新闻出版署署长提过建议,但只是书信方式。面对面地与高级领导接触,当场回答问题,平生还是第一次。   “那我按部长的要求,实事求是地回答。不知别人咋想,我就是想通过考取,改变一下我的处境,变得更好些,包括我全家的状况,比如收入、医疗、住房等一系列问题。当然,还要把工作干好。”   “哎呀,你这个小同志有点与众不同,光想着自己一亩三分地,就没有点远大理想?比如当前我们省面临的经济困难,要扭住的‘牛鼻子’到底在哪里呀,你就不关心关心?”天明部长往前移了两步发问道。   “我说的是我目前的想法,目前并不代表今后,不过我要说真心话,否则没有意义了。关于解决我省面临的经济困难问题,我觉得起码有这几点需要重视:一是要尽快建立和完善以市场导向的产业开发、市场开拓的激励机制;二是建立适应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管理体制;三是搞好企业改革的试点。当然第二点最难,甚至不是我们省级政府能决定的。最容易的是最后一点,可有所选择地抓几个试点,作为重点突破、重点创新的先行者,进而探索搞好国有企业的可行路子。”   天明部长和南山秘书长不约而同地点着头。   6   二舀失眠了,思凤倒轻鼾起伏。二舀推醒思凤,要说说话。思凤迷迷糊糊地说,反正都考完了,考上考不上,丑丑他爸的地位不会改变的。   一晃儿三天过去,二舀一家来到那所中学看榜。红榜用了四张大纸,远远地望像四面旗帜在阳光下辉映。二舀有点紧张,突然停下脚步,说俺仨儿“钉钢锤”,谁输谁去看榜。几个回合,大人赢了,不等发话,丑丑一溜小跑儿钻到了红榜前人堆里,使劲儿扯一胖阿姨裙子,说看上边有没有俺爸。那胖阿姨刚要发脾气,见丑丑圆头圆脑小样儿很是可爱,于是说,你爸怎不来?刚才讲好的,“钉钢锤”谁输谁来,我输了,不过,我爸有点紧张。丑丑说得一字一板。胖阿姨乐了,说那好,你自己看,那上有没有你爸。丑丑害羞地说,都是连笔字,我不认识呀。胖阿姨说你老爸叫啥?丑丑说了。胖阿姨于是在那榜上找,又说你爸真行,中了。丑丑立马挣脱出来,朝着爸妈这边飞奔,大声嚷着:“你爸真行,中了,中了第二章报到工业局   1   要离开编辑生涯的那些天,二舀越发对出版社有种不舍之意,毕竟那是从内心喜爱的一个所在呀!随着亲朋好友祝贺狂潮的消退,心中也不免生出几丝伤感。   接受一段集中培训后,二舀和其他几个新考录的便到工业局报到去了。先是在处长郝乐乐引领下,到机关各屋转一圈儿。第一家去的当然是牛向西的屋。牛向西与马奔腾在研究工作,没等郝乐乐介绍,就笑嘻嘻地说,是考录到我们局的新同志吧?郝乐乐说,都是第一天上班,向牛局来报到了。牛向西一一握手,说你们来了好啊,都是凭本事考上来的嘛,给工业局增添了新鲜血液。着一身深蓝色中山服的马奔腾也站起身“啊、啊”地随声附和。   出了牛向西的屋,又见了几个副局长,还有副巡视员兼企改二处处长王世宥、办公室主任田造文、机关党委专职副书记崔东风、企改一处处长万长顺……二舀同田造文握手时,田造文说,俺俩可是有那么点缘分。二舀先是一愣,很快反应过来,见眼前的田造文:细挑挑身材,梳理整齐的长发,一副微笑面孔,亦庄亦谐的目光,只是鼻间残存着青春痘没出好的疤痕叫人遗憾。二舀说,要从人家干姊妹那面论,俺俩可就是“连襟”了。二舀后来得知,田造文毕业于省城一所综合大学,攻读汉语言文学专业。在校期间,曾担任学生会多个职务,临毕业那年,当选为学生会主席,被组织部作为选调生进行培养,毕业就进了省工业局机关。   二舀报考的职位在企改一处。企改一处是工业局主要业务处室,主要负责国有大中型企业综合改革。具体是调查研究、起草领导讲话、综合报告分析、指导改革调整、情况信息反馈,为省政府宏观决策提供依据。处里共有七位同志,分别在三个屋子里办公。处长万长顺自己单独一间,两位副处长一间,其他几个人挤在一间。二舀被“塞”在已是很拥挤的处员办公室。万长顺拉着二舀,向处里同志做了介绍,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,办公用具还没来得及安排。于是到后勤服务中心去领桌椅,并亲自擦抹干净。桌子旧点倒没啥,关键是摆放成了问题。原来四个桌子俩俩对面一摆,倒还显得规整,现在多了一个,摆哪都显别扭。最后安置在了屋门旁,二舀面墙背窗坐下,感觉像个看门的。万长顺拍二舀的肩,说只能先这样了。二舀觉得万长顺是个厚道人,条件差点,并非人家主观造成的,谁让你赶上了,便说没事没事,这样挺好的,虽然挤点,但不会寂寞,也好学习沟通。万长顺说,这是暂时的、暂时的,明天我还要找后勤,让他们再想想办法。说完,又去领办公用品了。   一个满头羊毛卷儿、大脸庞的男士站起身,说处长走了,我该说两句了,首先以本屋屋长名义,对新同志李二舀加盟本屋,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,并致以最最崇高的敬礼。然后握二舀手,说缘分,缘分啊!副处长阎晓也在屋里,觉得“羊毛卷儿”的话有点不中听,竖起凤眼“斥责”道:大张你说话得悠着点,人家二舀是新同志,熟悉你的知道是工业局的,不熟悉的还以为精神病院溜出的病号呢。听刚才这番话,二舀判断此人应是有嘴无心的那类,于是,握大张的手,说还请大张今后多指教。“那是一点问题没有,谁让我们上了一条贼船了。”大张得意扬扬地说。   2   半个月后,二舀听说一件事儿:牛向西要乔迁新居。   牛向西虽自小农村长大,但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农民痕迹,胖脸粉红,指如嫩葱,每日西服革履的。十八岁那年,眼看就高中毕业,赶上了“文化大革命”,他和几个同学搞个叫“追穷寇”的战斗队,给自己封了个司令。与别的战斗队不同的是,他们也喊也叫,但不动真格的,批斗当权派基本是“文斗”,当权派还可以坐着挨批。起初这个做法还行,随着战斗的深入,牛向西这套受到攻击,并被另一头头批判,司令的位置也没了。他写了不少检讨,想东山再起,但没人理会,只好养鸟捉鱼打发时光。也是歪打正着,到了“文革”后期,县里组建革委会搞“三结合”,被牛向西“文斗”过的老干部当了革委会副主任,一上任就派人打听牛向西的下落,举荐为自己分管的宣传组组长。“文革”后,牛向西一路攀升,三两年就是一个台阶,从县长、县委书记,干到副市长、副书记。工作调动了,家也理所当然地随着迁徙。俗语说“穷搬家,富挪坟”,可这句话只适合老百姓,不适用当官的。牛向西的家越搬越大、越搬越好、越搬越洋,从平房搬到楼房,从平层搬到跃层,从一百多平米一直搬到二百多平米。每搬一次家,少不了忙前跑后的、送钱送物的,搬了六次家,家具换了六回,一次比一次高档,牛向西没操心费力坐享其成,还落个“工作狂”的美称。每逢搬家,他还总发一顿感慨:谁让我们是共产党员了,这叫咱愿做党的一个球,一会儿踢南头、一会儿踢北头。这一次搬家与往常有点不同,不是因为工作调动,而是从一个搞房地产的“铁哥儿们”那儿买了套别墅。没办法,搬家只好在保密情况下进行。但这事儿不像送钱那样悄无声息,喜讯还是不胫而走,当然仅限于极小范围。是否为牛向西或其家人有意所为,就不得而知了。   田造文是全局消息灵通人士,当然,主要取决他所处的位置。有了思凤和肖竹菊那头关系,自然也把田造文和二舀给拉近了,况且两人又都搞文字出身,因此同其他人比共同语言多些。二舀上班不久,田造文一家三口邀二舀家吃了一回饭,思凤感到有些被动,想次日回请,被二舀数落一通,说人家送你个地瓜,就马上还人个土豆,表面扯平了,实际上交情弄淡了。这么一说,启发了思凤思路,说有了,还有二十天是肖竹菊宝贝丫头八岁生日,咱们给他家请出来,再买个小礼物。因此,二舀从田造文那儿能知道些上层信息便轻而易举。   回家吃饭时,二舀把牛向西搬家的事儿说了,又感叹道,不怪老百姓给领导干部编的民谣都一套套的,你看牛局刚搬的家,这又要搬了,而且是闹中取静的富仁别墅,真是腐败透顶。思凤说,人家搬家咱可别眼气,那是人家的造化,再说文件上也没规定领导干部搬家次数,也没说不许住别墅呀!二舀揶揄思凤,说人比人得死,货比货得扔,工业局几个牛局?就一个嘛!我看你才是眼气呢。说了半天,净扯些没边没沿的事儿,咱怕啥?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凭我老公的才能,面包会有的,别墅嘛,也是迟早的事儿。思凤边说边把一块红烧肉夹到二舀碗里,说自己倒有个想法,这可是个极好的表现机会。   “人家搬家,对咱来说啥机会不机会的?”   思凤白了二舀一眼,“你李二舀能到工业局,虽有自己努力,但没牛局拍板儿,你今天也臭美不了。就冲这个,咱也得表示一下,起码叫人知道咱也懂知恩图报,况且,我们今后的路更长,还想要更大的发展。”   二舀把红烧肉上残留的一根猪毛吐掉,“你说的是在理,不过一看牛向西虚头巴脑、装模作样的德性,我就觉得恶心可笑。”   “你是中了金庸小说的毒,总想扮演主持正义、疾恶如仇的大侠。好好掐掐自己大腿,这是市场经济的国度,讲究人情的中国。我看这事儿就那么定了。”说着,数了五百元钱揣给二舀。   3   这天下午,万长顺决定开个处务会,把近期工作安排一下。可能因为二舀初到的缘故,万长顺把会议安排在局务会议室,会议室桌子是椭圆形的,二舀以为都是处内同志,怎坐都行,就挨万长顺坐了。坐下后,他发现有种难受的感觉,这难受来自一些人的微妙目光,虽然那仅是一瞬间。微妙就微妙吧!二舀想,自己又不夺谁的位置,真想夺,还能这么露骨?那得学当年的林副统帅,当面说好话、背后下毒手。出版社那阵儿,与官员吃饭,为了谁坐上首,都假惺惺推来让去的,要真是局长、处长位置空缺了,还能推让?非人脑袋打出狗脑袋不可。   大张忙着倒水,嘴也不闲着:处座,今天我十分留恋地给大家提供一次服务,然后得光荣下岗了。我相信,二舀同志会比我倒得出色、倒得潇洒、倒得大家满意。挨到给二舀倒水,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,说我这人可是该交权时就交权呀!万长顺见大张闹得过分,批评大张这几天有点话多,对新同志有点不礼貌,得注意点影响,别白菜地里耍镰刀——把嗑唠散了!也就开个玩笑而已,我这人就是嘴损点,其实心里热着呢。大张拍着胸膛说。嘴肯定是够损的,心是凉是热,是红是蓝,那得眼见为实。阎晓瞪着大张紧跟了一句。   万长顺咳了一下,说书回正传吧,开个处务会,有几项工作安排一下。一是明确一下二舀同志的分工,初步想法是,与赵大姐“一盘架”,负责冶金、机械企业这摊。问大家有啥意见没。见谁都没吭声,说那就这么定了。说省领导率队从广东、上海学习归来,上星期省里召开处长以上干部大会,天明部长在大会上做了情况通报,说全省“进场入轨”大讨论已一年多,省直部门要做解放思想、参与大讨论的模范,要求结合工作实际,撰写文章。说我们省是“醒得早、起得晚、走得慢”,要求机关处长以上干部深刻反思,找出差距,找准症结,找到出路。接着把局里近期工作安排做了传达,讲了处里具体落实意见。万长顺看表,说讲得有点多了,用去四十分钟。下面都讲讲,落实这些工作还有啥问题。   艾副处长谈了局重点工作情况;副处长阎晓针对局里交办的几个临时性任务谈了意见。其他同志做了表态性发言。   万长顺见二舀还在低头写着,便启发说,处里开这样的会议不多,二舀刚到就赶上了,是不是也说两句?   二舀本不想说,他一直对干干巴巴、啰里啰唆官样说教就反感,见大家都说了,万处还发了具体“指令”,觉得再“抗拒”下去倒不好。于是说:真没啥好讲的,就是个小学生来学习的,当然也不仅是学习,还要尽力工作。万处和大家讲的我记下了。我是个新兵,还请大家多多关照、多多关照。又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。   4   会议结束时也快下班了,大家各自整理着案头,准备打道回府。与二舀年龄相差无几的大张开始了挑衅,问二舀是否在日本留过学。二舀知道大张又在整事儿,警惕地说,谢谢大张对我这么关心,不过话可令人费解。阎晓正好路过,见大张又开始捉摸新同志,于是返身进屋说,大张你今天可是逗起没完了!就不能歇会儿?还能把你当哑巴卖?又拉二舀衣袖说,他就那个臭德性,别跟他一般见识,好话不得好说。大张追出来,说哎呀,你看看,动了她家存折似的,不至于那么严重吧?说最后一句,大张简直是在呐喊。其实,大张是个爱说爱笑的人,奈何一处同志年龄偏大又都内向,阎晓年龄虽与大张相仿,但话又谈不拢,因此,大张也不管人家愿意不,没事儿就到别的屋闲扯,引起兄弟处室反感,为此万长顺没少说大张,弄得大张很郁闷。二舀的加入,使大张像孤独的小狗遇到了伙伴,不知深浅地撒起欢儿来。   阎晓与二舀往楼下走时,问二舀这些天过得怎样,还适应吧?二舀听得出这言语中透着关怀与善意,于是端详起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处长来:一身淡灰色职业装,利落的“女篮五号”式短发,典型的“黄白净”瓜子脸,细眉下是一对好看的凤眼。二舀说,到这个新集体,和大家一起工作很满足。不过,说心里一点想法没有、十分愉快也是假话。阎晓知道二舀留有分寸,也不再追问。   赶上下班,工业局一院子汽车正排着队往外开。二舀以为是私家车。阎晓解释说,这可不是出版社,是大权在握的政府机关,你想,能有几个把送上门的好处拒之门外的?当然也有暗示人家才办的,也有死乞白赖地伸手要的。二舀发了感慨:哪一级该坐,哪一级不该坐,上边不是都有规定吗?没想到实际情况会这样!不怪民谣说:当官的屁股下面坐了一栋楼。真是有点乱了套了!阎晓说,坐车的都是局长处长们,当权者本人犯了规矩,没有外界压力,谁愿意自我纠正?二舀说,一外国政要问我国家领导人,中国官员最怕什么?这位领导人不假思索地说,怕比他大的官。我看这个问题,非由上级纪检机关纠正不可。阎晓说,问题可不那么简单,关键是纪检机关如何看这个问题,在他们看来很可能就不是影响大局的事情。还有,如果纪检委也是这种情况怎么办?处理别人等于要处理自己,他们能干那样的傻事儿吗?这又不是梁山好汉排座次,身份都是人民的公仆,凭啥有点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?我就不信没说理地方!二舀来了犟劲儿。当年我刚到工业局时,和你现在差不多,也七个不服八个不愤。在机关工作一定要煞下心沉住气,你要改变某些现状,必须要先适应它,这个适应能给你创造、掌控、改变的可能。阎晓轻叹一声,说你刚来,我话有点多,也不该说这些。希望二舀弟弟在工业局干出业绩,盯住大目标,别在小事上毁了前程。   二舀细细玩味阎晓这番话,目送着她的背影一直淹没在自行车的河第三章非驴非马   1   没费多大周折,二舀摸到了牛向西的新家。星期天吃过早饭,他叫了出租车,一会儿工夫,便到了富仁别墅花园。出租车想开进小区,被园区保安人员拦住。二舀只好下车。就要接近牛向西别墅时,二舀发现,牛向西的房门口有群人搬东西,细瞧,竟是工业局的两个处长。二舀停住脚步,隐在路旁树丛,捏着那几张薄薄的人民币,寻思到:这包包捆捆的,不是老板台、沙发,就是家电,至少万八千的,兜里这点钱……想到此又羞又恼,掉转身撤了。   见二舀耷拉个头回来,思凤就知出师不利。细问情况,二舀讲了,把钱一摔,就不应跟他扯那哩哏儿楞,你不知官员胃口属牛吗?不要看人家整了,我们也跟着整。思凤听二舀这么说,也急了,说遇这点事儿,就没咒念了,你还是个老爷儿们吗?就你这个态度,办不成啥大事儿,也就摆弄个文字,混碗饭吃!一顿抢白,给二舀整得一声不吭。见此情景,思凤把话往回拉,说对这事儿,我也是思来想去的,我想这事儿还得办,为啥?不管怎样,还是牛局把你选到工业局的,没有牛局就没你李二舀的今天。至于谁送啥,咱管不了,我们送,送得正大光明、问心无愧。话又说回来,牛局差咱这点钱?不差;差啥?差让人知道我们懂得感恩。办了,我们良心得到安慰;不办,在人家那儿,会落个不明事理、无情无义的骂名。二舀一时被说得没了“电”,思凤趁势添了三百元,说这回给你凑个吉利数,能很好表达心意,又不给人家添麻烦。   二舀在屋里磨蹭一阵儿,才推门出屋。在家门口叫了出租车,还是原来的线路,用的时间也差不多,一出票怎么才二十五元钱?二舀纳闷儿,刚才可是花了三十二元!是这计价器出了故障,还是那个司机做了手脚?正瞎琢磨时,一“北购”送货车开到富仁别墅门口,从副驾驶位置跳下一中年男子,对保安说,是给新居的领导搬家,拉的是新买的空调机、电冰箱。保安二话不说,放行。二舀听声音很是耳熟,看时,又是工业局的人。二舀一阵紧张,钻回车里。司机瞪眼说,你这人神经有毛病呀!刚下车又上车,啥意思?二舀也瞪着眼:啥意思?坐车付钱,咋了?原道返回!   思凤见二舀这么快就回了,知道又碰了钉子。我看咱够心诚了,钱没送到,我们良心可过得去了。光“打的”就八十多。二舀鞋也不脱扎到床上。不行,你说你的良心过得去了,谁知道?谁证明?那叫画饼充饥、皇帝的新衣。你不知这道理吗——领导一般不记谁送过礼,只记还谁没来。我看咱得改一下思路,学学人家送个大件成物啥的,也显得好看,等下个星期一定把这事儿办了。思凤不改初衷地磨叽着。   2   企改一处实际上是个搞材料的处,处处离不开“写”。有人大致算了,每年起草大大小小材料要四十多份。因此,说某人能胜任处里工作,都以“写”说事儿。对不会写或写不好的,不单是胜任与否的问题,还要被下眼瞧。二舀好琢磨事儿,来不几天,总结出工业局与出版社在“写”方面的不同之处:出版社多是居高临下,人家写,我来审看,只要看懂、看出毛病,并指出,由作者去修改。工作时间自由,弹性空间大。在工业局则不同,居在下面写高处。指令来得突然走得急,今晚接任务,明早就要呈到领导案头。为领导起草讲话稿,要注意各自口味,有的爱以数据说话,你就要计算精确;有的习惯说服,你就要语重心长;有的喜欢言简意赅,你就要嘁哩喀喳,快刀斩乱麻。   这天一上班,万长顺把全处人员集中,说全年时间过半,上边会向工业局要材料的,局里就会向咱处要,我想提早拢拢,咱先准备着。怎个写法,都老生常谈的事儿,总体情况、数据分析、典型事例、主要问题、工作建议。明天下班前各摊把初稿拿上来。说完,都各自忙了。万长顺把二舀叫住,问这些日情况熟悉得怎样。正好赵大姐休假,敢不敢比量一下?二舀点头。万长顺递过几份材料,说这是去年的半年总结,做个参考。   回到自己桌前,二舀开始细细阅读,并做着记号。大张端茶缸转悠着,说哥儿们,你看这样行不?中午你请咱几个哥儿们撮一顿,你那材料我包了;要不,你替我整,中午我请。两条路,由你选。二舀回身,见有摆弄手机的、有玩电脑的,没事儿一样。二舀说万处布置的,我得自己搞。知道大张你能力强,得向你学习。不过,你的话走板,像包工头子。如果真想喝酒,那今儿个我请。行了,兜里就十块钱,你请,我们哥儿几个爆米花得就西北风。大张说完,屋里人都笑了。二舀心想这大张嘴太损,不用点心整他就难受,于是说,刚来那会儿,我真以为你是从精神病院溜出的呢,不敢招惹你,最近才知,根本不是那回事儿,有人给你起个绰号我才悟出,果然名副其实。   “这事儿怪了,我怎么不知道呢?”大张有点上套儿,等着下文。   “老好听了,不过你得挺住,叫啥呢?叫马—个—巴—子。”   屋里人起初没品出味儿,过一会儿才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,说这哪是绰号呀,纯是大和民族的大号;说不怪是编书的,骂人都文绉绉。说笑一阵儿,二舀把心思又集中在要限时完成的任务上,刹那间,他萌生一个创意:除了把工作情况表述清楚,有理有据地论证分析,能否借鉴文学创作方法,把工作总结写得更好看、更吸引人一些?   3   第二天一上班,二舀把稿子递给万处。万长顺见二舀眼里布满血丝,说熬夜了吧,虽最后交卷,毕竟交了。二舀一愣,还以为是第一个交呢,处里人真神,没看谁动笔,就整出来了?   中午吃饭,二舀凑近田造文,说出疑问。田造文笑了又像没笑,说这没啥大惊小怪的,都写“油”了,只要不急,都磨蹭到晚上加班,还要吃饭打扑克,写材料就个把小时。二舀仍疑惑:三四千字,抄也要抄一阵子。田造文:你这就外行了。搞材料,门道多了,各类稿子,都有范本,有时只把名称变一变、数字改一改、“旧瓶”装上“新酒”,就成了。二舀如梦方醒,不怪官场的文字大多千篇一律,病根在这呢。   万长顺把所有材料粗略看了一遍,又返给各起草人,召集全处人员讨论。艾处把仪表、电子行业情况做了分析,大家没提什么意见,顺利过了。阎晓负责的医药、化工,也过了。大张管纺织、轻工,汇报得头头是道,但几乎所有人都提了意见,弄得大张脸红赤喇的。轮到二舀,他边念边讲,稿子如三伏天给人从头浇了盆凉水,既觉舒服又难接受。万长顺拿过稿子,说这些年,还没看过这样写法。如果二舀同意,我再念念。二舀说,写得不伦不类,还请品头论足,最后怎么处置都行。万长顺带感情地读了,大家都不置可否。大张憋不住了,说老弟,这可不是出版社,编个小说啥的,咱是政府机关,写公文、说官话,不可感情用事嘛。万处满怀深情念了,怨万处吗?不能呀。那是稿子本身的感染。你这稿子,说是报告,还都形象思维,说是散文,又是报告骨架,散文不散文,报告不报告的,像动物园里的“四不像”。阎晓抢白起大张,说平时你可对机关这套意见大了,你这是肯定还是否定呢?   一阵沉默,大家目光投向万长顺。万长顺没直接表态,说公务员考试二舀得了高分,公文写作应不在话下。还是听听二舀的吧。二舀摩挲着后脑勺说,文章没有不是给人读、给人听的,且都喜欢言之有物、朗朗上口、优美自然的。机关公文、文学创作概都如此。当然,各类文章又有其特征,文学长于抒情,新闻长于平实,公文长于实用。我想只要保证其基本特征,都可写成既引人入胜、优美自然,又说理实用的美文。历史上看,许多美文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,恰恰出自哲学、史学甚至公文著作。《史记》就是诏策章表应用文字;《出师表》肯定不是作为文学作品创作的。近点的,首推老人家毛泽东,《矛盾论》《实践论》等论文,《改造我们的学习》《反对党八股》等讲话,《丢掉幻想,准备斗争》《别了,司徒雷登》等评论,《谁说鸡毛不能上天》等批示按语,都是我们百读不厌的美文。因此,我说令人爱看的文章,应是不分出处类别的,有情趣、有意义的文章,并不是文学作品的专利,也应属于其他文体,如新闻、论文、公文,只要条理分明、文字整洁、声调铿锵、形象生动,都能给人启发震撼,令人击节叹服。当然,我只是有些粗浅认识,能否做到,是另码事儿。   4   下午无事,大张走到二舀身后,说你那玩意儿在机关不好使,万处手下留情,也不过让你苟延残喘一小会儿。听了你那驴不驴马不马的东西,我有话想说,不说,难受;说,怕你难受。二舀知道他要来个小报复,于是说,啥时变得絮絮叨叨了,没关系,有“马个巴子”垫底,说我啥都能挺住。大张说,求你了,咱别叫二舀了行不?叫“二骡”吧,那比驴比马都有劲儿!屋里人都笑了,说大张心眼小了,也学记仇了。   这边逗扯着,万长顺去了主管局长马奔腾的屋。马奔腾戴花镜正看《参考消息》。他有两个雷打不改的习惯:每日必饮三杯茶,每天必读《参考消息》,否则吃不下睡不着。局里开会,人没到齐时,他总要讲讲最新国际局势,知道他有这个爱好,多数时候都是有人请他讲,也有忘请的时候,他就“王婆卖瓜”主动吆喝。万长顺挨马奔腾坐了沙发,说马局这么认真,不会是发生啥大事儿了吧?马奔腾用手拉低花镜,瞄着对方,说大事情哪能天天有,老有大事情,这世界还能安定?不过小事情也不可忽视。手指正读的那版说,都是对“英中签署在香港回归中国时联合举行交接仪式协议”的评价性报道,外电对中国的“一国两制”构想极为赞赏,认为是对解决澳门和台湾问题起到了示范作用。万长顺说这还不算大事儿?马奔腾说协议本身不算,要算,是在此之前,小平和撒切尔夫人的谈判。但协议的签订,给明年交接打下了基础,从这个意义说,小事又不小。马奔腾把报纸摊开又反折了,说还有这条,对“京九”的评论,说是中国政府一举多得之策,缓解了南北运输紧张、突破了铁路瓶颈,而且维护了港澳地区的稳定繁荣,促进了祖国和平统一大业,一个“京九”,横跨九省市九十八个县市,了不得。读了,才知中央投了四百亿的用心良苦。见马奔腾还想接着唠,万长顺说行了马局,我这有事儿呢,等抽时间,专门听您老讲。整党时,马奔腾与万长顺都抽到整党办,马是后勤组组长,万长顺在综合组负责编简报,一起工作了一年多,因此说话比较随便。马奔腾这才摘了花镜回到自己座上。万长顺递过材料,说处里拢了拢半年工作,让二舀动了笔,却写得与众不同,一时拿不准,请马局把个关。马奔腾:最新消息,主管工业的副省长已调外省,工业这摊暂由南山秘书长代管。刚才我和牛局闲唠,南山肯定要先听我们的工作汇报。马奔腾虽是搞技术出身,对文字不太在行,但多年在局长位置上也都打磨熟了,戴了花镜看,摘了花镜说,可能有两种情况,一是二舀在公文写作方面的创新尝试,再就是还没掌握公文写作基本知识。又问处里是怎么看的?万长顺说,凭我的感觉,应该算是一篇很新颖的总结报告。马奔腾说,这得看给什么样的领导看,对路子了,就是创新和突破;反之就是个“四不像”。沉默一会儿,我看按这个写作风格试试,从南山秘书长以往的讲话风格看,他能喜欢。   5   一个星期后,二舀被思凤连哄带劝,一起去了北方摩尔城。   北方摩尔城是省城最大的一家综合购物中心,占地一百亩,建筑面积达二十多万平方米。除了飞机大炮,只要你能想到,就能在这买到,而且当天送货到家。这里不仅是卖场,还有吃的、喝的、玩的、歇的,一应俱全。比如吃的,就有北京炸酱面、陕西肉夹馍、海城馅儿饼、老边饺子、新疆肉串、印度抛饼、巴西烤肉、日本寿司、韩国拌饭,有地道的鲁菜、川菜、杭帮菜。为了却那桩心事,两人在北方摩尔城花了一天工夫。二舀选品种,思凤比价格,楼上楼下来回折腾。现在服务态度真好,主动邀你试穿、试用,你怎试穿、怎试用、怎搅兴,到最后都不买了,销售人员仍不急不躁,还欢迎你再来试。不像过去,给你白眼、给你嗑听、挖苦讽刺你。依思凤,该送微波炉、消毒柜、VCD,二舀摇头,说送钟最合适。说钟有动感,是有生命物件,可相互形成默契。主人定期赋予其动力,钟就奉献给主人一片忠诚;主人从钟得到期望与信任,钟时刻给主人带上忠告和提醒。思凤说不过二舀,依了。二舀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认真,选了一架黑胡桃作框的落地钟,价格不贵,七百七十元,没超出预算。东西买妥,两人都觉得有点饿。去了食品街,思凤花十二块给二舀要了一份韩国拌饭,自己吃了六元钱一碗的牛肉面。   思凤怕再碰到谁,让送货车把货先拉到自己家。晚上,又花钱雇了一“微型”,直奔牛向西新宅。还好,牛家今晚无客。两口子见是二舀和一女的,不用介绍就知啥关系,手又没空着,都满脸堆笑。钟抬到客厅,二舀和思凤才倒出手,牛向西老婆让座,牛向西则要与思凤握手。思凤没顾得上,在屋里直寻摸,确认没钟,才放心。牛向西嫩手还悬在肚前。思凤见了,赶紧起身,说不好意思,赶紧握了。二舀在一旁呆坐着。见送礼成功,思凤很兴奋,说没啥好买的,思来想去就送个钟吧,表达我们一点心意。又按二舀吹乎的,说了一番钟的好处。牛向西老婆史香馥的脸明显见长,讪不搭地说,你们心意我们领了。牛向西圆脸也没了表情。   次日,田造文在走廊见了二舀,问昨天是不是有了行动?二舀没瞒,把那套颂钟的话说了。田造文说,不怪牛局对你发生了兴趣。二舀说奏效还挺快的。田造文说啥呀,牛局说你发飙!二舀不吱声。田造文似笑非笑,说听高英培老先生那段“送钟”相声没?二舀说听过。田造文说,那你怎还送,居心何在?二舀故作恍然大悟,摩挲着脑勺,说不怪牛局老伴的脸耷拉得长白山似第四章阴错阳差   1   省直党工委搞了一个千人问卷调查,其中有一个比较集中的意见,反映省直机关沉闷,没朝气,业余爱好低俗,多耗在喝酒搓麻桑拿上。希望多搞些丰富多彩的活动,以此培养机关干部良好的情趣爱好。省直党工委雷厉风行马上就办,拟在国庆节前搞一次颂党颂祖国颂新时代歌咏比赛。   工业局接到通知后,办公室提出拟办意见,由马奔腾阅示。马奔腾看了有点犯难:文件要求,不仅要领导带头,而且参赛人数不少于单位人数的百分之八十。工业局是领导全省经济的参谋部,平时没早没晚,蹲点、跑面、要情况、赶材料,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儿,哪有空儿练歌。要是弃权,得罪省直党工委是小,主管的省委领导能高兴吗?如果党工委再小得溜儿地奏上一本,那时就不是唱歌问题了,会扯到对省领导的态度问题上。如何处理这个矛盾,还真是个难题,得听听牛局的意见。见马奔腾把个唱歌的事儿也送来阅批,牛向西老大的不悦:是你马奔腾权限内的事儿,抓就是了,有啥好请示的!于是大笔一挥“奔腾负责抓好,并要榜上有名”。把踢来的球,又狠劲儿踢回。牛向西有了明确意见,马奔腾心绪反倒舒坦了。马奔腾做副职多年,已习惯对正职的服从,其实他的服从,有他的逻辑:你正职知道了,我就可大张旗鼓;你正职有态度了,我就可拉大旗作虎皮;干的错对,都你正职的事儿,干的好坏,你我都脱不了干系。马奔腾舒舒坦坦地在自己名字上画了圈儿,又挑出一道斜线:请乐乐按牛局意见认真落实。机关党委副书记崔东风一直因高血压住院治疗,机关党委工作由郝乐乐代管。   郝乐乐看了批示,顿时急了,也没敲门,就进了马奔腾屋,说领导有明确态度,我宁可不吃不睡都行,问题是,机关的人太难组织,初步统计,集中起的也就一半人,就个把月时间,恐怕难完成。马奔腾抹扯一下灰白头发,说通知各处长明天开会,先传达,再听大家意见,最后我做强调。郝乐乐说,马局亲自动员,事还好办些。望着郝乐乐的背影,马奔腾生出一丝怜悯。人事处的工作就够忙了,还得替机关党委代劳,急躁点可以理解,人还是好人嘛。其实,马奔腾自己也有怨气,工业局其实就是个“忙局”,就拿自己说,经常随省领导下基层,经常聆听耳提面命的指示,经常要回答上级提出的问题、数据。当然,机关也是“二八定律”:百分之二十的人忙得不能再忙,百分之八十的人闲得不能再闲。   2   处长会只来了一半处长,其他是副处长、处调。郝乐乐传达了党工委的文件,然后让大家表态。发言的没一个顺溜听话的,都找客观原因敷衍搪塞。马奔腾怕走偏,于是打住,说局党组很重视这次歌咏比赛,牛局亲自批示,提出要求。但是,就工业局工作现状看,问题是多,困难是大,请大家来,不是谈困难的,是研究怎么做好。   不知何因,在座的都大米干饭——焖(闷)上了。马奔腾扫视一圈儿,把目光停在助理巡视员兼工业二处处长王世宥脸上。王世宥五大三粗,猪腰子脸写满沧桑,被工业局戏称为“四大神”第一神。“神”是啥意思?能轻松地、出乎意料地办成一般人不好办、办不成的事儿是也。说起这人,还有事儿可说: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的他,听了最高统帅的一声号令,以红卫兵的身份闹腾二年,没闹出啥名堂,稀里糊涂地被赶到农村。比别人幸运的是,他没出二年就抽回城,还进了机关。这事儿像爆炸的一颗原子弹,在“知青”中产生异常反响。王世宥走了二年,他的传闻也未消散:有的说是他妈用眼神儿给勾回城的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,军区一个副司令员与王世宥妈有一腿,后来断线了。“文革”时,他妈到剧场看样板戏,碰到昔日情人,只抛个眼神儿,副司令员旧情萌发,就主动把王世宥给办回了城;还有的说是擦屁股纸擦回城的。王世宥叔伯哥哥同当年省革委会主任是从小一块撒尿和泥的玩伴,他哥打电话说情,赶上那位主任在拉屎,顺手在擦屁股纸上记了名字,便把王世宥回城事儿给定死(腚屎)了。在工业局,王世宥侍候了七任局长,工业局的正传、野史都在他脑袋里装着,加上他道眼子多,领导处理一些棘手问题时,都愿掏掏他的底儿,王世宥也因此“牛”了起来。   王世宥的鼠眼左右溜了三圈儿,卖关子说,我是这么看,工业局人手不好集中,是不争的事实,更不能怨大家伙儿,要扭转局面,也非我们所能办到。当然,歌还得照唱不误,我嘛,倒有一个想法。马奔腾打断他的话,说你也别掖着藏着,怎么想就怎么说。王世宥眨巴着鼠眼,说会后我向您详细汇报吧。说罢出去接电话了。   3   工业局小车班有个司机老王,天生愿意管闲事,只要说到跟前,从不驳人面子,越是这样,大家越是愿意找老王。昨天下午,小车班接到一个电话,是退下多年的老局长的老伴打的,说老局长胃突然疼得受不了,点名要老王出车去医院。局里明确过,老干部的事儿由老干部处负责,但是老干部都不爱找老干部处的人,说他们势利眼。老王一听是老局长得了急病,同车管招呼了一声,走了。车管对着老王背影啐了一口:你倒寻个好因缘,要都这么整,不用到年底,包死的费用不超才怪呢!   老王到老局长家时,医院急救中心的车也到了。老王配合急救中心医护人员忙活着,扩冠吸氧镇静,老局长症状有所缓解,医护人员抬老局长上车,老王驾车紧随其后。老局长初诊为急性大面积心梗。经治医生把老王叫到办公室,说患者随时都有危险,让家属做点准备。又把一个单子递过,让老王在上面签字。老王解释,说不能签。经治医生说,你当儿子的不签,谁签?老王乐了,说完全搞错了。回病房对老局长的老伴说了,老伴听说不是胃病,是心梗,立马瘫了。老王安慰着老大嫂,赶紧给老干部处报信,逐个通知老局长的子女。经治医生看了,叹道:够用,亲儿子也不行。等到把老大嫂安置到临时病房歇息,等到老局长的病情稍稍稳定,等到老干部处和老局长的孩子都赶来了,老王才觉有点乏,看表,都夜里十一点了,悄悄离开了医院。   局里规定,所有公车原则上不得在外过夜,都要回库。老王是“文革”前的“老高三”,啥事愿意细琢磨:原则上是个宏观概念,有时不涵盖具体,如果具体是一个特殊情况,就可以理解为:不回。今天就是个特殊情况,老局长心梗,因此就可以不回。老王想把车子停在靠家近些的地方,但小区仅有的空地塞得满满的,只剩一羊肠小道。他从不知道住的小区竟有这么多车,不仅是自行车,还有三轮车、摩托车、轿车、半截美,靠一家窗前,还停一市政的淘粪车。老王想,谁家要有个紧急情况啥的,那就得干瞪眼。小区墙外空地儿也不多。老王从东南寻摸到西北,才找个空儿。老王左勾右挑,把桑塔纳停好,锁好车,又前后检查一遍,这才往家走。   该着倒霉,当天夜里,老王住的小区遭偷车贼洗劫,别人只丢了车里的东西,老王的东西连车一起丢了。   4   第二天下午四点,省群众艺术馆女老师准时到了,女老师姓何名洁,因在歌剧《红岩》中饰演过江姐,且演得感人,打那以后,没人再叫她何洁了,都叫她“江姐”。见只三两个人,江姐直问怎么回事,郝乐乐解释说太忙。说唱歌多好呀,清气上升,浊气下降,陶冶情操,愉悦身心。又说,好几个厅局都找到我,下个是公安厅,到点就得走。好一会儿,才稀稀拉拉来了三十几人。按文件要求,最少不低于八十人。郝乐乐皱眉叹气,没想到唱个歌还这么费劲,于是让手下人继续催。还好,又劝来三个,其中一个说不是不想唱,来唱歌,谁干活?郝乐乐跟江姐说可以开始了。江姐把对甫志高的劲头儿用上了,绷脸说,先了解每个人发音情况,然后划分一下音部。于是,逐个上台,从低到高地“啊”,直到喊不出,江姐赶驴似的,将在场的人赶到三个“圈里”。   因为接待一个国有企业董事长,马奔腾五点钟才到会议室。郝乐乐过来汇报情况,马奔腾把不满意都写在脸上,摆手示意练完歌再说。王世宥从一旁蹭过来,捂着嘴巴,说通过练歌,就能看出,能有多少听话的好人了。这说法不都对吧,多数还是工作抽不开身,来的是好同志,没来的也不能说人家不好。马奔腾并没顺着他。马局我这没别的意思。对今天这情况,我有个分析,起码有四种情况:真有任务来不了的;没啥大事儿、也非公事儿,溜之乎也了;也有啥借口都没的,就是不来。王世宥神道道地说。马奔腾直视着他,说你是不是在蒙我?我听得耳熟,有点像省直党工委机关状态调查里的话嘛。我发现你好卖关子了,对了,昨天你卖的,今天得给我接上。王世宥笑嘻嘻地说,哪敢呢,那个场合,不方便。看今天情况,再发动发动,四十人没问题。   “四十人怎了,那差一半呢。”马奔腾眼睛直视着前方。   “外援呗。”王世宥诡秘着鼠眼。   “外援?”   “借人,请半专业合唱队参加,到时候……”王世宥做一个点钱手势,“不就行了。”   “那可是通知中不允许的。”   “就一个唱歌呗,我们不说,谁愿扯那淡,没事闲的!”   次日一上班,马奔腾找来郝乐乐,低声对郝乐乐这般如此、如此这般地说了。郝乐乐瞅着马奔腾,不相信这话出自他嘴。见郝乐乐坐着发愣,马奔腾叹道,还有啥好招?只能如此了。   5   这段时间,工业局业务处室都在忙一个事儿,为国务院在S省召开的专题研讨会准备材料。研讨会由分管副总理亲自提议,主要是落实国家确定的老工业基地改造任务,研究“九五”老工业基地深化改革、扩大开放对策。届时有十多位国家部委领导出席,会后还将出台一个《国务院关于国有企业深化改革优化结构扩大开放的若干意见》。对此,S省省委、省政府极为重视,认为这是扭转局面重振雄风的有利契机,专题召开常委会议进行讨论,对做好研讨会有关工作提出要求。接着,省政府又召开省长办公会,对接待、会务、材料、宣传等具体工作逐一落实到人头。研讨会上,S省省长要做主汇报,汇报材料明确由李南山负责,李南山紧接着召开几个部门参加的会议,由工业局牵头,有关厅局配合,十天内拿出汇报初稿。企改一处理所当然地成了主力军,也理所当然地可以不参加练歌。这几天,大家都下到基层找经验、找典型、找问题、找事例,给起草做准备。一处去练歌的,只有在处里留守的阎晓一人。   工业局的大合唱最后敲定了三首歌:《我们的田野》《党啊,亲爱的妈妈》《祖国知道我》。这些歌都是时下流行的,并不难学。但经指导老师编排,分高、中、低音三部轮唱,各部又要变调,便增加了难度。每天参加练歌的三十多人并不固定:这个今日来,明日又不来,那个今日不来,明日又来了。因此,水准总提不起来,有记不住词儿干嘎巴嘴的;有还按原调唱,使三部轮唱听不出个数的;有五音不全跑调的和出工不出力充数的。阎晓每天都跟着练习,有一次,去厕所几分钟,回来就跟不上了。哎呀,所有参加练歌的人没想到,唱歌还这么复杂、这么累。弄得指导老师直挠脑袋,想往上搞,搞上不去,想做改动,又来不及,真没了第五章哑唱   1   离比赛时间越来越近,郝乐乐和马奔腾商量,对参赛人员做最后敲定,考虑到研讨会调研起草工作已完成,郝乐乐给企改一处考虑了三个名额,除了阎晓、万长顺,又把二舀和大张报上了。二舀平时不爱唱歌,也很少唱歌,还有两天就正式演出,感到很为难,对万处说,能否换个人?大张讥笑,说不就唱歌嘛,又不是下火海上刀山,小脸儿还吓白了,至于吗?万长顺拍着二舀肩说,又不是一个人唱,平时都是卡拉OK歌星,怎么也比处里老头儿老太太强吧。大张吹乎说,若我局能进前三,我有百分之七十把握拿个单项奖。万长顺笑了,说别瞎掰扯了,歌能唱下来就行啦,一个合唱,评啥单项奖?   这天下午,工业局参赛人员按通知穿了演出服,要去省电力公司做彩排。所谓演出服,不论先生女士,一律“圣保罗”花色T恤,“七匹狼”奶白色水洗裤,“飘马”白底花条运动鞋。二舀发现很多人都是生面孔,问大张,大张其实也蒙在鼓里,却假装见怪不怪。郝乐乐说后天正式演出,近一百个单位角逐,先预赛再决赛,进不了决赛,啥都别想。根据我局实际情况,请了与我局有关的外援,大家一定配合好。外援同志按要求真唱,局里同志声音小些,意思一下就行了,但口形一定到位,该圆要圆,该扁要扁……大张没听郝乐乐在说,照着歌单,摇头晃脑咿呀哼着。指导老师发泄道:早干啥来着,现在才知用功,黄花菜都凉了,就按郝处说的,对口形,哑唱。大张说,起码我态度是积极的吧,起码我是正宗工业局的吧。郝乐乐用球场裁判的手势,示意大张打住,说到这个节骨眼儿,就不要争论了吧,谁都很辛苦,还是抓紧排练吧!   彩排了一下午,三首歌唱了十来遍,二舀回到家,嗓子没啥感觉,腮帮子发酸。思凤回来得早,早做好了晚饭。二舀闭眼,用手抹扯着嘴巴,没胃口不想吃。思凤问,是有人欺负你了啦?二舀说没有。又问是叫领导批评了?又答没有。思凤有点急:那到底怎回事?二舀:因为唱歌。思凤说,真是奇了怪了,唱歌要都像你这样,歌星们的激情能迸发出来吗?绯闻能制造出来吗?   “我可能跟别人不一样,平时不咋唱,今天只让张嘴,不让发声,太难受,就想吐。”二舀把下午练歌的事儿讲了。   “啧、啧,你看你们机关,打字雇人、开车雇人、打扫卫生雇人、扫雪雇人,这回唱歌也雇人了,赶明儿个再找个喂饭的喂嫂、揩屁股的屁嫂,工业局就彻底配套了。”   2   指导老师决定停练一天,给大家嗓子放放假。二舀有点哭笑不得,心说还没出力,就歇着了。又逗扯大张:你得给自己嗓子申请加班,不然非憋出病不可。大张说,骡老弟你得瞧明白了,就让你穿名牌嘎巴嘴嘛,上哪找这好事儿。   不练歌,二舀这一天也不得清闲,万长顺临时交个急任务,省人大财经委要个全省国企产业结构的情况分析,明天交稿。二舀下班前就给搞定了。去自行车棚取车时,见司机老王在院子呆站着,二舀上前搭话,老王一脸无奈。二舀驻足细问,老王把丢车事儿说了,叹道:牛局一点情面都不给,说不管谁,是干什么,动机如何,只要丢车,都照章处理。二舀问,照章处理是怎么处理?老王说,田造文说按车的折旧后价格的百分之二十罚款;给纪律处分;一年内不再驾车。二舀说,车不是都上了“盗抢险”吗?老王“咳”声道,别提了,为省那俩钱,工业局的车都没办。二舀劝老王别着急,明天去办公室打听一下,看还有无商量余地。老王噙着泪握住二舀,说牛局定的事儿,没人能说上话,也改不了。不过你这几句话,让我心里热乎乎的。   次日上班,二舀直奔田造文屋,说了老王的事儿。又说有些制度不尽合理,一些同志有意见,需要修改,这可是办公室的事儿。田造文瞟瞟二舀,说是不是给老王打抱不平来了?二舀说是也不是,规章制度不能见物不见人,像个无血无肉的木乃伊,人家老王为老同志急救折腾大半夜,没人说好不说,还扣人家工资,叫做好事的伤心不已,不管是谁,这么处理都不合适。如果这样,这个局不会有正气,只是个混沌帮会。田造文即使严肃也像在笑,说你这话,是不有点言重了,依你该咋处理?一是对老王的工作态度应加以肯定,让其写出检查,从轻处理;二是协助公安机关尽快破案;三是建议局里尽快办盗抢险,防止类似情况再次发生。二舀斩钉截铁地说。田造文手拄下巴,说这个局可不是你当家。又数落道:老王是你啥?你叔你舅,也不至于这样嘛!一脸阶级斗争,连个笑容都没有。二舀见田造文有点往心里去,知道态度有点过,放低了声调,说如果这事儿放在局领导、处领导身上,会这样处理吗?   “你怎么就知道不会?”田造文歪头反问。   “是会,工资中扣两千,从小金库里补四千!”   别看田造文那么问,二舀一走,就写了情况,放在牛向西桌上。从省政府开会回来,牛向西看了,把田造文找来,问那情况中的群众是何概念?没等田造文回答,牛向西说,是个别人吧?说老干部处、小车班对老王意见大了,如果弄丢车还表扬,我看局里就要乱套。至于制度也不能改,那是经局务会讨论的。说到这,牛向西已是一脸愤怒。   中午吃饭,田造文半真半假地说,你小子装枪我就放,把大老板惹火了,你说我多傻。二舀说,你可能在某些人中失去些“宠”,但毕竟让一些人知道了,有人对此有不同看法。你的良心因此得到安慰,灵魂得到净化,主持正义的人会为你竖起大拇指,尽管你并没有改变什么。田造文用筷子点着二舀脑袋说,你装枪叫人放,别人还得替你搪灾,你还一大筐理摆着。二舀像是想起了什么,说你对他太当回事儿了,他拿你却可能不当回事儿,逼你一定不要把他太当回事儿!田造文问你说谁呢?   3   由于歌声嘹亮、形式新颖、阵容整齐、组织有力,工业局大合唱得到评委们的一致好评,工业局过关,进入决赛。根据比赛规则,进入决赛的代表队,班子成员要全体参与,佩戴由组委会制作的胸花,给比赛增加一道鲜亮。牛向西知道后,把郝乐乐找来,笑嘻嘻地说,这段时间大家工作、排练两不误,很是辛苦,是不是给大家讲几句鼓鼓劲儿呀?郝乐乐怕外援的事儿露馅儿,赶紧说,您工作太忙,有您对歌咏比赛的批示就够了。决赛时牛局一定腾出身子,在台上一站,大家就备受鼓舞了。   决赛那天,天明部长、南山秘书长和人大、政协领导都来了。因天明部长只能这半天空闲,省直党工委临时决定,对参加决赛的单位演唱顺序做了调整,把预赛名次靠前、几个有特色的代表队排到前面。第一个上台的是省委组织部,也是天明部长最为关注的,唱了三首歌,其中一首是由天明作词的《组干之歌》。组织部同志事前知道天明要来,把歌唱得铿锵有力、振奋人心,赢得满场喝彩。接着就是工业局。没等组织部唱完第一首,郝乐乐就把大家赶到后台站好了,估摸组织部快要结束了,才把牛向西等局领导请过来。后台灯光较暗,牛向西又是高度近视,边挪动步子边胡乱同大家点头示意。   大幕拉开前的短暂时刻,江姐重申着一些细节。报幕员报出工业局名字时,会场后面的掌声尤为热烈,都是郝乐乐找的帮闲,专门负责领掌叫好的。大幕徐徐拉开,江姐昂首奋臂,把走上刑场的劲头儿使了出来,竭尽全力调动着台上人的情绪,众目睽睽之下,台上人都显得无比听话,以江姐指尖为令,叫自己嘴巴忽而圆忽而扁,释放出忽而跌宕忽而激扬的气息。大张站在中央,个头明显高出一截儿,一脸男子汉气概,卷发油光锃亮,被江姐挑动得眼里饱含深情、精神无比亢奋,很快引起评委注意。演唱《我们的田野》时,有一组男声领唱,本来只三个外援,虽然大张跟江姐发生点摩擦,但还是看中了大张,叫大张也参与进来。尽管是哑唱,浑厚的男中音、极富性感的口形,把台下人的眼都看湿润了。一女士对身旁男士说,工业局真有人才,你看那大块头儿气质多好,越瞅越像多明戈。男士说,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了?他同多明戈可没法比,至多与唱《咱当兵的人》那小子有个一拼。二舀与大张相反,有种说不出的感觉,但仍尽量装着微笑,把口伸缩张得到位,叫人觉得是很卖力气的。只有牛向西与众不同,他并没被江姐的深情与激昂所打动,关注的是台下那些领导们。由于灯光刺眼,他没有找到谁,更分辨不清表情。只好让他们关注自己,他尽量现出无比的慈祥,还要透出是百忙中匆匆而来。有两回他似乎看到天明部长同他打招呼,他想抬手,终因马奔腾左臂的拦挡,才没扬起。当江姐手势送到不能再高的空中,又漂亮地画个半圆,狠狠收紧至小腹时,歌声戛然而止。又是帮闲们率先动作,才引起全场热烈掌声。牛向西似乎才回过味儿:是在台上唱歌嘛,怎么还以为在开会呢?   4   工业局最终夺了个亚军,在省直机关露了脸,牛向西高兴,决定犒劳全局。当天下班,在局对过群星酒楼订了十桌。郝乐乐给马奔腾打场,马奔腾又把牛向西隆重推出。牛向西抹扯着只几根毛的脑袋,来到话筒前,说在大家努力下,我局一举搞下一个亚军。同志们要紧张地工作,又要出色地演唱,怎么兼顾?很不容易的事情嘛,但是,我们的同志做到了!今天,我代表局党组向大家敬一杯,表达对大家的感激和敬意!话音未落,大家呼叫着,乱糟糟地用酒杯把桌子蹾得山响。   牛向西今天高兴,不单是唱歌得了亚军,还有工业局起草的汇报稿得到好评的缘故。他有点坐不住了,要主动出击,要逐桌敬酒,表示自己对属下的爱护与尊重。郝乐乐和田造文见牛向西下了桌,忙前去引领。走到企改一处这桌,见不缺一个团团围坐,牛向西表扬起万长顺,说和谐好呀,出凝聚力、出战斗力、出智慧、出人才。敬了一杯,牛向西又到大张跟前,说我听人讲,你很像一个著名的歌唱家,叫什么“多宝格”。这次露了一小脸儿,给全局增光啦。说完与大张碰杯,扬脖干了。田造文说大张,你发啥愣?大张勉强喝了。大张抹了把嘴巴,想做点解释,牛向西拦住大张的手,说奖也得了,酒也干了,还差个事,大张你说,差啥?大张怪怪地说,差啥呢?对了,差从没敬过牛局。于是就要倒酒。牛向西:你小子别整那虚头巴脑的,给大家露一小手儿,来点真格的。有知道、有不知道牛向西说的“露一手儿”意思的,都围过来胡乱起着哄。二舀见有了逗扯大张的机会,耳语道:牛局这么看重俺,也应该亮一小嗓啦,把昨日英姿展示展示。大张有点发慌,说可别在这瞎整,有话回处里说行不?再说牛局也不是那意思。   “喂,你俩咬啥耳朵,要抓紧时间,不然我就把你薅上台。”牛向西做出薅大张的样子。   “牛局,是这样,”二舀拦过话题,“大张本来唱一首两首是不成问题的,现在他有点思想障碍。他刚才说,咱局得奖是大家功劳,如果真的唱了,就是对个人成绩的夸大,大张说了,打死他,都不能那样!”大张连连点头。二舀又说,“因此,他有个建议,局里也设若干奖项,对有功人员奖励,比如组织奖应该给郝处;导演奖给江姐;特别奖给牛局、马局;还要设个登台奖,奖给平生第一次登台的同志;对了,还要设个设计奖,我听人说,非王助巡莫属。”   一听说有人提出奖励,大家借着酒劲儿,又呼叫起哄。牛向西喝得有三四分醉,听二舀这么说,又有大家帮腔起哄,顺水推舟说,好嘛,奖励是必需的,不过不能给大张的奖励漏掉嘛。大张从来不知啥叫不好意思,这次却真不好意思起来,说你还不知道吗牛局,其实就那么回事,都差不多,只是长得特殊点,和大家一起有个登台奖就行了。牛向西认准这个牛角尖非钻不可,说你这就不对了,不差你大张一个嘛,我看应给你专设个表演奖。二舀说,牛局说得好,我想最好加个定语更贴切,叫“特殊才能表演奖”看怎样?牛向西满脸放光,说恰到好处,了!围观的人又一轮呼叫起哄。二舀对大张耳语:你行呀,大老板亲授的荣誉,只你有资格,而且名副其第六章啥意思   1   工业局也时兴上了“拱猪”:六人分两伙,玩三副扑克牌,既有打娘娘、对组玩法,又有百分、升级特征,以得分少者为胜。这个“四不像”玩法让不少人上瘾,连牛向西、马奔腾得空也甩上两把。大张是个少见的“拱猪”迷,去年,工业局组织到澳大利亚考察,十二人凑成两伙,八个多小时航程,除起飞降落吃饭撒尿,两伙人从北半球杀到南半球,尤其是大张,跪在座位上,与后排伙伴连续战斗,令一老外对此不能理解。二舀也拱过,是不得已为之,甚至很厌烦,说玩扑克不仅浪费时光,还是健康杀手,不如散步,还戏称要像戒毒那样远离扑克。大张想影响二舀加入“拱猪”队伍,二舀立场坚定,午休时间只在院里散步。   这天午饭后,二舀与往常一样,在院里转圈儿走,老王从小车班屋里走出来,撵上二舀,一同走着。二舀知道丢车案没破,老王心情不佳,只好扯点天气的话题,说北方秋天就是好,气爽天高的,不来享受可能脑子灌水了。老王皱眉还要提那倒霉事儿。二舀说,过去了就让他过去,要向前看。老王说,车还没找到呢,我想过去,人家不让我过去啊!二舀说,我说个真实故事,挺有意思的,不知你愿不愿听?老王点头。二舀说:晚清时,绍兴县城盗贼多如牛毛,百姓怨声载道。有人状告县衙,但如泥牛入海。对此,一好打抱不平的师爷,与人策划了一个计策:他叫人寻了个盗贼,并对其讲,如果能把教堂铜钟偷走,不但无罪,而且重赏你。那贼想,天下竟有这好事儿?不问个仔细,便应允下来。当日深夜,那贼果然盗得铜钟,师爷组织百余人于街头呐喊:强盗来啦!捉强盗啊!次日,教堂内洋人发现铜钟被盗,立即到县衙抗议,要求迅速捕捉盗贼,保护教会财产安全。县衙大小官员无奈,只得出动所有捕快剿匪,经过整治,绍兴县城治安大有改观。百姓私下感谢师爷,师爷说,这叫“以盗治盗”,也是出于无奈的做法。老王感了兴趣,问了一堆问题:县衙最后破没破案?破了案,那贼肯定会把师爷供出;即使不破,县衙耳目,也会探得实情,事情很快水落石出。二舀说,你的问题,我也思考过,但历史记载并没下文。我要画蛇添足做点分析:百姓对县衙官员失去信任,甚至痛恨不已;师爷施计主持正义,顺应潮流,百姓拍手称快,迫使县衙履行职责,即使暴露,谁也不能怎样。老王听得云山雾罩,说不怪是考来的,叫人明白点意思,又抓不住那意思确切是啥。二舀说,如果还有那么点意思,就看你懂不懂其中意思了。   下午,老王打电话给二舀,说琢磨一下午,似乎有点意思了,不知是否是你那意思?二舀道,你觉得还有点意思,就按你理解的意思,意思意思。大张听了近乎黑话的话,在椅子上抻个懒腰,说你是跟谁说绕口令呢,含着骨头露着肉的?我怎么听着有点像《林海雪原》里的土匪黑话。   2   时过不久,工业局传出爆炸性新闻:牛向西的奥迪200不翼而飞。   几天前,国家委计财司司长到S省检查工作,不巧的是,牛向西陪李南山南下招商,牛向西把情况同李南山说了。听说是管钱的司长,李南山准假不说,还让他立即打道回府。牛向西又把时间算了算,想尽量不占用招商时间,赶上司长返京前,陪顿饭就行了。其实司长任务并不复杂:听听对国家委技改资金落实情况,到项目建设现场视察,带上书面报告就完成了任务。牛向西不在家,马奔腾始终陪着,知道牛向西与那司长关系密切,因此,司长一到,便向牛向西作了报告,牛向西让马奔腾将手机递给司长,俩人唠了好一会儿,司长答应多住一天。   牛向西飞回省城赶上周日。他有个习惯,工作时间从不亲驾,只在休息日动车。到家他先冲澡,换了衣服,亲驾奥迪200去了御膳食城。马奔腾和田造文陪司长先到。牛向西一进屋同那司长好个拥抱,跟着好一番寒暄,跟着才见司长身后还有一装扮入时的女子,那司长介绍说,是委下属财务中心处长管燕燕。牛向西笑嘻嘻同管燕燕握手,可能劲儿大些,弄得管燕燕直咧嘴。田造文早观察出那女人不太地道,正事儿插不上半句话,除了吃就是玩儿。他感叹这些达官们脸皮之厚,明目张胆胡搞,也不怕人议论。牛向西与那司长其实是一对酒肉朋友。两人把别人撂在一边,抱了一瓶茅台对饮,不到两刻钟,一斤茅台见了底。“白”的整完又开整“啤”的。牛向西这么拼酒,马奔腾还头回见,有点发呆,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,劝牛向西别太急,毕竟年龄在那呢。牛向西不理睬,同那司长又连整三杯“啤”的,才相互敬烟,将酒告一段落。   牛向西突然问起姚妍娉,田造文说,姚经理不在省城。牛向西掏出手机拨姚妍娉号码,问在哪,知是去南方旅游,醋意大发,吼着:……是同哪个小白脸儿出去的?我这有贵客,你马上给我回来,不然你的食城就要彻底完蛋!气势汹汹疯吼一通。田造文知道牛向西喝高了,于是凑近耳语,说牛局心意司长都领了,楼下就是歌厅,咱们换个地方唱唱歌。牛向西团着舌头,不知要表达什么。田造文也不听他说啥,同马奔腾连扯带推将俩人扶下楼。   在歌厅包房,俩人又一番折腾,一个鬼哭、一个狼嚎,没完没了地发泄。牛向西还要继续整酒。田造文只好将酒换成凉水,俩人已分不清酒水,只管往嘴里倒。直折腾到半夜,牛向西和那司长又唱了《难忘今宵》,才踉踉跄跄出了歌厅。管燕燕扶牛向西在头里,马奔腾搀那司长在后面,二舀忙着到前台签字结账。已是大醉的牛向西出门就寻摸自己的坐骑。正好门前有一先生给女友拉车门,牛向西以为给他拉的,俯身就往里钻,那男士眼瞪如牛,沙哑着嗓子说,爷儿们懂点规矩不,没坐过车咋的?牛向西虽然醉了,但也听出了个数,想理论一番,被赶上来的田造文给劝开了。牛向西火没发出来,在歌厅前吼道:我车、车呢?赶紧给、给我找来。田造文寻摸一圈儿,也没奥迪200的影儿,于是说,你和司长管处先回宾馆,我坐你车随后就到。   三个人走了,马奔腾和田造文在御膳食城周围又细查一遍,也不见牛向西的坐骑,田造文又联系牛向西的司机,司机说接牛局去趟机场,之后就再没动车。田造文与马奔腾对视着,不约而同地说:牛局坐骑凶多吉少!   3   第二天,田造文来接牛向西。好一会儿,牛向西才阴着脸出来,见开的接待用车,便追问。田造文将昨天情况说了。牛向西还是向司机大发雷霆。司机一脸委屈,田造文使眼色,叫他别吱声。牛向西哪有心思办公,他知道,丢了那么大的物件,瞒是瞒不过的。司机老王丢车,按制度办了,现在轮到自己头上,你牛向西能躲得了,敢不按规矩办?想到此,他把田造文找来,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:不管谁丢车,都要按局规定办,每月该扣多钱,一分也不能少。说完,不耐烦地摆摆手。   一连几天牛向西打不起精神,更没心思处理案头的文件,原定本周召开的党组会也推到了下周。牛向西一闭眼就是那辆奥迪。王世宥知道这时可拍一马屁,于是借机到牛向西屋说:都是丢,但性质不同,牛局是公务,有个姿态就行了,曹操坐骑踏了麦地,也只“以发代首”呢。丢车看似坏事,其实是个好事儿,你是工业局“一把”,不能一天没车坐,购一台新的顺理成章。牛向西多少有些安慰,但总觉得车丢得蹊跷:那么大个物件,说丢就丢,问谁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。报案也几天了,连芝麻大的线索都没有。老王丢车,那是没人看守;酒店门前就把车丢了,真是奇了怪了。莫不是御膳食城员工与盗车贼联手作案?或是姚妍娉被我骂了,一时兴起指使员工恶搞?牛向西觉得理出些头绪,于是就要拨姚妍娉的手机。   十一个号码刚拨了两个,一阵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,手一哆嗦,把“五”摁在了“八”,一怒之下掴了电话,没等喊“进来”,给自己开车的司机和老王闯了进来,面带喜悦地说:向牛局报告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,奥迪找着了!牛向西听了,一脸郁闷愁容瞬间烟消云散,笑嘻嘻地让二人坐着说。牛向西的司机兴奋地说:是老王找到的。老王说得有声有色:听说牛局的车也丢了,我是火上添火,反正这一段被停了工作,没啥事,就可街筒子转悠,找一个是找,找两个也是找。昨天碰个算卦的,他说你就一直向西找,不出三天保准能找着。一连两天没见啥影儿,今天上午找得有点渴,买了瓶水喝,又去撒尿。也巧,顺公厕砖洞,见草丛停着一辆奥迪,车门还开着,给我激动的……行了,下面事儿别说了,叫人笑话。牛向西抻脖听入了神,催老王把话说完。老王说,我怕撒尿这工夫车叫人开走了,就……这不裤子都成了地图。牛向西拍着老王的肩膀,话有点语无伦次:车子找到了,裤子问题好办。他把田造文传来,交代了三件事:中止对老王的扣款,并奖励老王两千元;给老王购一条裤子,到局财务报销;所有车辆下月起办理盗抢险。   4   事过之后,老王邀二舀去一酒馆。酒过三巡,老王一脸灿烂,将牛向西奥迪备用钥匙如何搞到手、如何神秘“偷”走、如何编造找车故事讲了。之后意味深长地说:老弟以智慧为老哥出了恶气。二舀不动声色,说我讲了一个古老故事,你制造了一个现代幽默,比我更有智慧。又说该意思的都意思了,再说,就没意思了。   回到家,思凤问,谁请谁?二舀微有醉意,说你老公无权无势就没人请?我发觉,智慧也是权力。思凤要细听,二舀说了。思凤半天没吱声。闭灯时,才冒出一句:你有点损。二舀说,我就看不惯州官随意放火,百姓点灯都不行的事第七章谈官论道   1   周六吃过早饭,思凤商量二舀去趟北方摩尔城,二舀满口应承。思凤说,这回咋不耍驴了?二舀说,男人就是不开窍,也包括我在内,对陪女人逛街问题,我认真做了思考,有所醒悟,可以说好处多多:可以了解其回头率的同期比,从而消除不必要的疑虑;锻炼了体能,逛一趟街比跑马拉松还消耗大,有一碗红烧肉的能量;还是难得的社会调查,比如买一件衣服,就能对同类所有款式做到了解;特别对我来说,是体验生活、捕捉灵感、积累素材的最佳途径。思凤笑了,说几天没留神,竟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儿。又说你知不知道过去逛街你是啥样,就像被判了十年徒刑似的。行了,这回一笔勾销。十有八九的女人,进商场如男人进了赌场,一发不可收拾。思凤也不例外,进了北方摩尔城,精神抖擞如运动健将。起初,二舀还一副悠闲样儿,楼上楼下几个来回,就有点受不了了。思凤见老公发蔫,表示了理解,想这啥事儿都有个过程,转得太快并不见得好。便说,咱各走各的,你上哪儿我不管,但下午三点务必家去,给我带点猪肉和芹菜,晚上包饺子。二舀听了,立马精神起来,说媳妇会理解人了,就去趟莘莘书城,交办任务保证完成,又向老婆敬礼。   虽已入秋,但“秋老虎”余威不减,此时太阳升高,热浪直扑脸颊,行人都挤在背阴处,二舀无心思计较,迎着太阳,顶着热浪,朝莘莘书城方向疾步。没走多远,一辆黑色红旗车紧贴身边停了。二舀转头一看,是老王开着局里接待车,并示意他上车坐。二舀拉开前车门,见后面还坐一青春女孩儿,于是推辞说,你办你事儿,我几步到了。老王立马下车,不容分说,将二舀硬摁到副驾驶座上。把车开动了,老王才说,要到车站接国家委的一处长,正好外甥女小芬到我家串门,正好要去莘莘书城,就让她搭了一段,没想到见到了你。二舀回头瞧那小芬,见女孩长得眉目清秀,白皙面庞上有些淡淡雀斑,一副聪明智慧的样子。老王说,这孩子从小就迷上福尔摩斯,爱看侦破推理小说,同学都叫她“小福尔摩斯”。说着就让小芬叫“李叔”。二舀说,听口音可是挺亲切的。老王说,就在离省城六十公里的S县。二舀说,那我们还是老乡呢。小芬只是浅浅一笑。老王说,这孩子性格有点内向,不爱吱声,现在一家什么度假山庄当服务员,没干几天,老板就经营不下去了,员工们都放假了。老王只顾说话,车已开过了莘莘书城,还是小芬眼尖叫停了车。   2   二舀问小芬,为何对福尔摩斯感兴趣?小芬说,当然是听老师讲的,人最美好的品格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。二舀夸小芬不简单,将来定会成为优秀的女侦探。   二舀多时没到书城,因此,有种如隔三秋的感觉,从一楼到四楼,这翻翻、那看看,无比惬意。在当代文学畅销书架前,二舀抽出新出版的《太阳雪》,发现场景语言与S省密切相关,于是想找一地方细读几页。奈何逛书城的人太多,别说凳子,连个空地都难找。寻摸一圈儿,见女厕边还有点空儿,于是,垫了两片纸巾就地而坐。书没看两页,发现前面一男子背影,甚熟。于是将脚从鞋里褪掉,伸出挑衅。前面男子板着脸扭头来看,两人对视而笑。   那人道,怎就没一点公德,公众场所搞得臭烘烘的。二舀说,你也是,平时总模仿濮存昕,今天简直是个二流子,省城正创卫生模范城,就因为你给丢了零点零一分没评上。那人道,真要差我,就好了,顺杆儿就爬上去了,没听说文艺界出不了好名,净出坏名吗?有一杂志评选年度最差作家,前九个都是著名的,唯独最后那个没名,于是读者竞相打听,原来是杂志主编。   那人是田造文。过了一通嘴瘾,二人开说正题。   田造文说,休息日陪着弟妹才对。二舀说不是没陪,是人家看出咱的痛苦,给了宽松政策,就各自方便了。见田造文手拿的《厚黑学》,二舀问,老兄做得够好了,还要潜心修炼?田造文拍着手里书说,单靠读书就行?错了。张作霖一天书没念,照样是东北王,伪满洲国大臣有学问,还不得听张作霖的。我一小学同学当年念课文不成句,现在当了厅长;中学时,一有名的逃学鬼,现在是全国著名企业家,你上哪说理去?别把读书估计过高,以为书里真有黄金屋、颜如玉呢?二舀合上《太阳雪》,说你这观点,我不赞成。也说这东北王,如果他念了书,留过学,加上他的胆略、气魄、笼络人心的能耐,那情况就不一样了,历史可能要改写了。再说你,今天可以有多种选择,陪孩子学习、在家听音乐、去古董市场淘宝、看望父母、同朋友聚会、创作一篇文章、会钓友钓鱼、在家忙家务,但你都没,而是把机会成本投到书城看书买书,而且守在女厕边,受女性白眼,冒着被驱逐的危险,这是为什么?   这番话并没说服田造文,他说你我读的都是文科,导师说过,研究学问要举例说明,且要“举例不下十”,你说的例子起码到目前无说服力。就说官场学问,靠读书是学不来的。你听说哪个省长市长县长其才能是读书读的?我倒觉得适合当官的人,要有先天素质,就像画画、唱歌一样,先天就要是那块料:会溜、会爬、会装、会整景、会演戏。先天有“残疾”的,或是“营养”不足的,或是属犟眼子那类的,别入官场,要是误入,自己折腾不明白,还要被那些政客、官痞涮荡。二舀说,我承认对官场缺乏研究。不过,你说得有点太绝对,官场不是一池清水,也不像你说的那么浑浊。田造文说,也别打嘴仗,咱举例说明,我说个版本,你琢磨琢磨,看有无些道理。于是,田造文把最新流传的《不宜当官十种人》讲给二舀。   3   “第一种是不会喝、不想喝、不能喝酒的人。官场少不了酒桌应酬,不会说官话不要紧,只要能喝,一扬脖就招领导喜欢。如果再整点黄段子,再大官也不反对,还会加深印象。要是能喝不喝、没酒量又没酒胆,在一旁装深沉,时间一长,领导肯定认为你是个多余人。”“有点牵强。并不都是以酒论英雄,相当数量的干部,还是凭才能引起组织关注、赢得上级好评的。还是相信老人家的话:‘人间正道是沧桑’。”二舀并不赞成田造文说的。   田造文也不掰扯,接着道,第二种是太善良的人。官场不讲情面,要有铁石心肠、铁的手腕,要六亲不认、翻脸不认人,要将书中做人的道理全部忘掉。二舀说,也不敢苟同。历史上,有优柔寡断的为官者,表面看是因为善良,没能成就事业,其实,问题不在善良,而在其他,比如意志、智慧、胸怀、运筹、决策、指挥。不论哪朝哪代,不能把善良与政治割裂或对立起来,一个不能心存善良的人,最终是做不好官的。   田造文说,这第三种是钱少的人。官场是有钱人的游戏,想混个一官半职,囊中羞涩你玩不了。前几年民谣道:一千挂个号,一万报个到,三万给顶帽,五万喜讯到。现在价位看涨,谋个科长处长没个十万八万,你甭想。二舀说,当官的有好人,也有坏蛋。花一万是奔着十万来的,花十万就想百万收益。但我坚信,不凭钱也能当官。有许多人走进官场,凭的是才气、韧劲、能力和品德,这样的人还为数不少。   “李二舀同志,你赞同也罢,反对也罢,都是不以某人意志为转移的。”田造文继续着,“第四种是没有关系的人。官场上,不懂搞关系,没有与上面的铁关系、硬关系不行。这个关系非工作关系,而是紧要处替你两肋插刀的那种。有了它,官才做得保靠、自在。”“这倒有点意思。拿‘二十响’的,要有‘狗牌撸子’保着,即使盒子炮被缴了,有撸子护着,迟早盒子炮物归原主。”   “这第五种是才华横溢的人。他们把官场上的多数显得很平庸,这类人即使夹着尾巴,不得罪谁,也难逃讥讽,最终陷入被动境地。上半部可说完了,要是还想听,得给我整瓶稀的。”二舀递过兜里的矿泉水说,看了点歪书,就在这装,不还有五种吗,猜也猜到了。我想这第六种应是高学历、高职称,属于书呆子的人。   “这话咋讲?”“你想呀,这高学历、高职称的人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,到了机关,不谙官场规则,才华不得施展,像老牛掉进井里。比如鄙人,就是其中一个。”田造文笑了,说只能算贴边儿,不过,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哪。   “第七种人,我琢磨应是胆小的。官场人对官位肥缺,多数会垂涎三尺、明争暗斗。如果没有敢于和善于斗争的胆略和意志,没有心黑手辣的花招绝对不行,肥缺对胆小的,只能说拜拜啦。还有只知傻干不知表功的。这类人挨累流汗,以为领导长了慧眼呢。最终被能说会道的抢了功,傻干的只能憋气窝火。不会弄虚作假、演戏整景的也算一种。在官场少不了汇报工作、开会讲话、往上打报告的事情。你要给实话实说了,把矛盾、问题、困难一股脑儿暴露了,不顾及上面的感受,把压力加给领导,那你就极不知趣、极不懂规矩,也就没啥好下场。最后一种是专说女性的吧。没点姿色、不会发贱的、不会调情的、开玩笑就急眼的、听黄段子就脸红的,不但领导不喜欢,群众都不买账,还是回家相夫教子为好。”   4   田造文听了有点不以为然,说肯定在网上看过,或是谁给你讲过,不然说得那么溜,背书似的。二舀说,背书只是小学生水平,关键是悟出道理,并提升高度。关于这“十种人”问题,我思考更多的是编写人的动机:或官场失意,发泄胸中郁闷?或无聊恶搞,无端教唆挑拨?或正话反说,隐含讽刺揶揄?问题是,假如有人信以为真,反面接受了这些观点,那这“段子”的罪过可就大了。这是我思考的一个层面。还有一个层面,如果这“不宜者”真的在官场吃不开,处处碰壁,被冷落遗弃,而那些“宜者”越来越多、愈演愈烈,我们的政治舞台将是十分危险的,也就快要彻底黑了。照此推论,工业局厅处级领导,可都不是什么“好饼”了,包括你田老兄。因此,我不太相信《不宜当官的十种人》的说法,如果非要我信,那也仅是发生在某些地区、某些系统、某些部门、某些官员身上的现象,代表不了我们干部队伍的全部。田造文似笑非笑地说,我发现你今天总打官腔,我说东,你就西,就不顺着说,其实咱俩观点是一致的。只是我侧重说这一面,你非要说另一面。官场上的事儿,我比你亲历的多,我也知道,你对官场丑闻是深恶痛绝的。就别再装了,要装回家装去!   “咱换个话题。你说,在官场上有没有这样的人:既不搞歪门邪道,又能游刃有余?”二舀切换了话题。   “我看就像你这样能装、会装的人!”田造文说完,自己也乐了。   “又来了,我要会装早好了。我说是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,还能在官场上立得住、吃得开、叫得响、打得赢。”   “不搞歪门邪道,又能吃得开?那这个人得相当有组织能力、有工作水平、有群众基础、有……”   “但做到这些,并不一定能游刃有余……”二舀不等田造文回答完。   “又在蒙我,你有屁快放,省得憋着难受。”   二舀说,对这问题,我思考很长时间,跟你说,得学会幽默。我发现官场上亟须的是各种幽默。在不同场合,要有不同幽默,官场不是战场,不能搞阶级斗争,官场是行使权力的枢纽,官场需要润滑,也需要讽刺,也需要一点恶作剧,当然,还需要时时地反省。因此,我一直在想,什么人才能在官场上不做丧良心的事儿,又能立得住、吃得开、叫得响、打得赢呢?逆来顺受、窝里窝囊,奴才嘴脸、缺少人格,叫人瞧不起;刚直不阿、以卵击石、难保其身,实现抱负终将也是空话。只有那些懂得大智慧大幽默的人,才可进入大境界,开辟大天地。   二舀正说得入道,田造文刚听得入神时,书城下班铃声大作。二人同时看表,唇枪舌剑的,竟让时间跑了三个多点。这时二舀才想起还有采购任务,“哎呀”一声,撒腿就蹽。田造文也想起一件事,紧随其后,叮嘱道,差点忘了,局里干部空位,要公开竞聘,你小子得露一小手第八章小试锋芒   1   田造文说得还真准。没出一星期,局党组作出一个决定:年满五十八、现职处长一律退到二线。倒出职位的补充,由局党组提名,在现职副处长中产生;副处长职位出现的空缺,在全局公开竞聘。   牛向西是个好大喜功、玩权力于股掌之中的政客,不论上边有啥新要求、新动向、新思路都愿开犁尝试。当了一把招考公务员主考官后,一想起那些大学生、硕士生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,就兴奋、过瘾,仿佛成了他们的导师一样,无比神圣。他在党组会上提出建议,要把公开竞聘办法借鉴过来,客气说是建议,莫不如说就是决议。为把竞聘搞得更稳妥,牛向西让郝乐乐与人事厅沟通,希望给予支持指导。人事厅厅长听说后,很是关注,同牛向西通电话说,工业局在全省机关开了头炮,令人赞赏,派熟悉这项工作的刘可可前往指导。   竞聘方案在党组会上顺利通过。按照党组议定的事项,郝乐乐召开了处长会议,宣读了方案、公布了职位、提出了符合竞聘人选的资格条件,并对有关事项做了说明。其中竞聘职位涉及了企改一处。万长顺不敢有半点怠慢,立即向全处传达,说艾处提任综合处长后,处里出现的副处长空缺,也要公开竞聘。他希望一处符合条件的要踊跃报名。大张有点沉不住气,把衣袖往上撸了撸,说万处你就指名道姓说嘛,都谁够条件,大家也好把推荐票集中了投。万长顺说,你的心情可以理解,不过,处里够条件的不止你一个。二舀到局时间不长,来之前有中级职称,对应的是主任科员,任相同职务也在三年以上。竞聘是全局范围的,只要够条件,都可报名。局党组绝不会因是一处的空位,就优先考虑一处的人选。大张的话虽然很刺激人,但二舀仍保持着无动于衷,仰头似睡非睡。其实,二舀不是没有想法,从田造文那儿得到信息那天,就在琢磨。如果按照以往惯例,副处长位置,三年五载也摸不着边。有这样一个机会,搁谁都想比试。但他也考虑到,自己初来乍到,处员板凳还没坐热,就盯上副处椅子,是否急了点?看到大张刚才表露的迫切心情,他觉得还是放弃为好。   吃完晚饭,二舀在沙发上剔牙,一会儿又在床上剔,边剔边瞧屋顶出神儿。思凤三下五除二把碗筷拾掇干净,解了围裙陪丑丑写作业去了。二舀要喝茶,思凤说大官还真不装,就屁大的官才装呢,自己就不会动弹动弹?说是这么说,手脚却没闲着,不一会儿,一杯香茶端到二舀床头。思凤替老公摩挲着头,说不管咋的,咱屁官也是官,在单位指挥不了谁,回家可以指挥老婆孩子,练练手也好嘛。二舀起身把牙签吐了,呷一口茶,说机会倒有,但没啥想法。思凤把小眼睛瞪圆,追问细情。二舀含含糊糊说了,又说这几天可可一直在局里帮忙。思凤用手点着二舀太阳穴,说这年头有你这样的吗?你不报名,别人就说你好了、领你情了?你傻不傻呀你?还有,可可送上门了,也得跟人家近便近便呀!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.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  2   离报名截止时间还有半天,一处只大张一人报名。万长顺有点着急:处里其他人的职级都解决得不错,如果不搞竞聘,按年龄资历,一处副处长的人选,要从处里出,应该是大张。大张人品没问题,就是嘴损了点。开玩笑不分对象、时间、场合,该说不该说的,他都敢说。自以为开玩笑,对方却往心里去了。万长顺最担心的是,群众这关过不去。大张上不来,二舀又不报,一处就给兄弟处开了方便之门,人家可能得了便宜还卖乖。想到此,他决定去找二舀,动员他把名报上,到时二人全都“覆没”,自己也好交代。刚想起身,又坐了下来:如果自己亲自动员,大张肯定会有想法。怎么办?万长顺不停地挠着头发。   阎晓推门进来,说省属一家药厂上了个新项目,要搞个剪彩,有些事情想同万处谈谈。万长顺没好声地说,都是企业行为,有啥好谈的?见万长顺心绪不佳,阎晓转身要回。万长顺叫住阎晓,说有个事儿帮我参谋参谋。这次竞聘,一处副处长位置弄不好就拱手让出,你说咋办好?阎晓说,大张跃跃欲试,但群众这关难过。依我看,一处的希望在二舀。万长顺说,可到现在,二舀没一点动静。阎晓说万处想咋办?万长顺说,能否做做二舀工作?   不一会儿,二舀来找万长顺,问报名是不是自愿?万长顺说是,想报名必须在午饭前,否则就没戏了。二舀说:没想是假的,不过不想报了。万长顺说:有想法又不报,这就奇怪了!二舀诚恳地回道:也没啥奇怪的,我初来乍到,不该与一些老同志争。比如大张,在局里熬好些年了,我放弃,可能他的机会更多些。万长顺解释说,你以为放弃了,就给大张带来更多机会?不论从大张个人,还是从一处看,可能会更糟。谁也不能保证谁能上来,但起码多报,可以均衡票数,我没别的意思,这次能上更好,不能上,也会让更多人了解你。二舀沉默不语。万长顺说,如果你报,大张有啥想法,我和阎晓可以解释,只要把道理讲清,大张会想通的。   “谁说我想得通?”万长顺说话声大了点,被屋门外的大张听得一清二楚。“动员二舀报名,我没意见。但万处得把水碗端平,要讲究个先来后到,我全指你那宝贵一票呢!”   “你俩谁上去,我都支持、都赞成。”   “我想知道一下,你那票到底投给谁?”大张较起真儿来。   “到底投谁,那得看谁讲得精彩,讲得令人信服,讲得打动人心。”   “不怪是处长,说话办事就是滴水不漏。”大张竖着大拇指。   二舀见这阵势,对万长顺说:“大张这些年不容易,还是重点保他吧,我权当个陪衬。”   “哎,话可别这么说,我可没请你当啥陪衬,你要当,我也不领这个情!我打听了,报我们处这职位的,目前有六个了。你以为你这一让,我就裤兜里头捉耗子——稳拿了?笑话!”   万长顺对大张这话很是生气,本来二舀一片真心,却没得好报,刚要狠狠臭骂他一顿,却被二舀给拦住了,说既然我报名对大张不造成影响,这个名我报了。这就对了,是骡子是马遛遛看,不要怕嘛。大张拍着二舀的肩膀说。   3   因竞聘的是副处长,演讲大会由郝乐乐主持,局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下。为体现公平,所有环节都依样画葫芦地照省招考公务员的办法操作。比如职位排列,依照了省编委批准的“三定”方案顺序:演讲顺序,一律按姓氏笔画排列;一人演讲,其他人场外回避;演讲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,到时即刻终止;参加推荐的人员,必须是局机关干部、直属单位正副实职。演讲人员今天格外注意了形象仪表:男士头发弄得很梳顺,举止彬彬有礼,都如绅士一般。女士都化了淡妆,做了发型,比平时漂亮许多。其中一女士将披肩发剪成齐耳短发,着了米色套裙,别了耀眼胸针,头缠镶花发带,惹来场下“啧啧”声。演讲风格也各领风骚,用电影《地道战》里的话说,“各村有各村的高招”。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:着重介绍学历、工作经历、阅历,挑过的重担,获得的辉煌。有含情脉脉表衷心的:说自己非常喜爱所报职位,这个职位如何适合自己,如果能竞聘成功,将倾注自己全部青春热血。有故作谦虚收买人心的:先是如数家珍说一串大小政绩,然后话锋一转,都要归功于领导有方、各兄弟处室配合、大家伙关照、下属单位支持。还有投桃报李的:说你给我一场春雨,我报你一片秋果;你给我一个信任,我报你一个满意;你给我一个支点,我就能撬动地球……演讲者如走马灯,你方唱罢我登场,将最靓丽的一面展示给大家,把规定时间占得满满的。   二舀穿的仍是那身旧夹克,神态自然镇定,举止洒脱大方。该他讲时,先将工作学习经历做一简明介绍,之后,说自己只讲三句话。这话一出口,把已有些不耐烦的人们一下子镇住了,都要听听,他是在虚张声势,还是肚子里确有真货。二舀平视前方,并不看稿,说,第一句话,无竞争优势可说。来局时间不长,工作干了不少,写了一些调研文章、为领导起草了一些讲话,提了一些建议,做了一些有益事情,这些是事实。但是我应该干的,也是其他同志会干的能干的。不当副处长我要这样讲、这样干,假如当了副处长我还是这样讲、这样干。第二句话,无进步动机可言。到目前为止,心里想的都是工作的事儿,干好上级交办的活儿。如果还有精力,想做点有益他人、局里、社会的事儿。比如为他人进步尽点微薄之力;为履行职能出点好点子、提点好建议;为社会弱势群体做点献爱心事情。有个叫拿破仑的人说过: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。但本人还是最恨自己时有想向上爬的野心。第三句话,与大家相处来日方长。古人曰:听其言未解其中之奥妙,观其行方能判定其真伪。说得好不如行得端,听我怎么说是与我相处,看我如何行也是与我相处,而且是更重要的相处。只有这后一种相处,而且是长久地相处,才能使一个真实的我、全面的我逐渐浮出水面。我不是局里的临时工,我深深爱着我的岗位、我的事业,我与大家相处不是一锤子买卖。因此,还是那句话:少说多做,少些冠冕堂皇,多些脚踏实地。请大家在今后的工作中认识我。   二舀的简短演讲,像是一方清醒剂,当二舀鞠躬后,场下爆出异常热烈的掌声。马奔腾想夸二舀两句,见牛向西没一丝表情,张开的嘴又合上。其实,牛向西也不得不承认二舀的与众不同,虽有点怪怪的味道,但还是很中肯的。可可也在会上,听了二舀别出心裁、言简意赅的演讲,不觉萌发几分敬佩之意。   接着是大张上台。他今天格外帅气,藏蓝色缎被西服,金利来奶白衬衣,系了酒红色“一拉得”领带。一上台,规规矩矩来个九十度鞠躬,逗得场下发出笑声掌声。大张跟得挺快,说“谢谢鼓励”,又鞠一躬,又是笑声掌声。大张喝了半缸水后,谈了对竞聘的认识,谈了工作政绩,谈了对一处是如何熟悉,谈了今后设想打算。大张也是精心做了准备的,虽然不如二舀那样生动新颖。   4   次日上午,局里召开党组会议,最后一个议题是干部问题:确定三个副处长考核人选。直到十二点,会议才结束。几个与郝乐乐关系不错的到人事处“讨风”。郝乐乐当人事处处长多年,清楚自己话语权有多大,于是不卑不亢地说,到时不用我说,都会知道结果的。这些人在郝乐乐那儿“讨风”不成,又打起田造文的主意,把田造文堵在屋里,递烟沏茶。田造文抽着喝着,说谢谢各位突如其来的热情,天南海北扯了一会儿。几个人见田造文比郝乐乐还“铁嘴钢牙”,只好作罢。   其实,田造文的操守也并非无懈可击,如果二舀来问,他会不顾及的,甚至一些细节都能和盘托出,谁让他们好哥儿们一场了。可是想告诉的人,却偏偏不来。他心里埋怨二舀,既然登场亮相,还装啥无动于衷?午饭时,他寻摸着二舀,发现二舀似乎有意回避。饭后,想小睡一会儿,却困意皆无,于是在走廊闲逛,不知不觉就进了二舀屋。二舀躺在拼起的椅子上看书,见田造文进来,坐起身,扬臂打了个哈欠,说今天天气不错嘛。田造文说,你这话说得闲皮淡壳的,等于没说。二舀指着手里书说,有人专门研究废话的功能,听似废话,其实话里有话,有时废话起了一种与真话、实话、有用话的有效衔接,能把真话勾引出来。更重要的是,废话能保护真话不被暴露。我在出版社时,就看这本中篇幽默小说《废话专家——钱四兴》,这是第三遍,每看都有新感受,我估计这本书能获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奖,永久流传下来。田造文摆手说行啦,别胡诌八扯了,说点正事儿。你就不想知道点情况?特别是关系到自己的?二舀跷着二郎腿,说那还用知道?半斤八两的,自己对自己都应有个约摸。田造文把头一歪:你以为你是诸葛亮?可别太自信了,演讲的就你精彩?打动人心?大家都投了你的票?你以为局党组真会考虑你?二舀两手抱胸,说那我倒要问问,田兄投没投我的票?投了,写票一瞬间,是什么支配你,画哪个挑儿?你得如实招来!田造文手指二舀鼻子,说你又开始下套了,给我装上了,告诉你说,那是我的隐私,无可奉告;即使说了,你也无法鉴别我说的是真是假。我想说的是,你那个演讲,爆了冷门,让你撞上了。只可使用一次,今后别再耍那把戏,否则定以失败告终。二舀不以为然,说难道党组会议决定,此次演讲不算数,要返工?田造文从抽屉翻着烟,说你还想让我投你一票?还让党组再决定考核你一回?你吃饱撑的?二舀听了不再做声,深情地望着自己这个好哥儿第九章真假难辨   1   二舀当上副处长,思凤比自己老公更兴奋。领导找二舀谈话的那天晚上,思凤张罗了个饭局,把田造文、肖竹菊、万长顺、郝乐乐、阎晓和刘可可请到东来顺饭庄,涮了一回羊肉。思凤满面春风,以主人身份讲了感谢的话,又同二舀离席逐一敬酒。轮到敬肖竹菊时,肖竹菊瞪着大眼睛:瞧把你美的,让旁人看了,还以为是你俩的再婚答谢晚宴呢。回到家里,思凤意犹未尽,喜滋滋瞅个二舀没完。想着老公这回也是处级领导,工资上调一级不说,关键是心里感觉得到了提升。你肖竹菊也别动不动就吹你老公了,你老公是处级,咱老公也是处级,而且凭本事上来的。对了,明天是老公上任第一天,得好好捯饬捯饬。   次日一早,忙完丑丑早饭,思凤翻箱倒柜折腾上了。其实也没啥好折腾的,就那么一对箱子,翻来覆去地找,最后,找出一套一直没舍得穿的西服。那是去年北方摩尔城甩卖时买的,才花一百多块。思凤嘟哝着,说多好的西服,压了这么长时间,有点可惜了,边说边扔到二舀跟前。二舀见缝插针,正看着柏杨的《中国人史纲》来神,见老婆这举动,顿生烦躁。二舀自小在农村,穿戴的事情从不挑拣。结婚前,都是老妈买啥穿啥。结婚后,也是思凤一手打理,打理是打理,要是不对二舀的胃口,二舀说死不从。一件灰夹克一穿就是四五年,思凤几次想处理掉,都叫二舀拦挡住。对此,出版社的人说二舀一身土气,不时拿他开涮。主管副社长则说:全社数二舀穿得最旧,文笔属二舀最好,观念属二舀最新。这随便的一说,竟是决定性的,从此,再没人议论二舀的穿着了。思凤把二舀摁住,拿西服往二舀身上套,说我今天要给你上上课,哲学中不是讲嘛,内容需要有必要形式,形式是内容的外在表现,一个完美事物,其实就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。又说,上个星期,报社请了一位专门研究行政礼仪的教授讲课,说你们编辑记者外在形象极其重要,下一级记者应着上一级记者的装束,这不仅是对自己尊重,也是对别人尊重。衣服穿好,思凤又把二舀裤子扒下来,说你现在是副处长了,咱不能与牛局马局比,起码要打扮成处长样子。我看你对穿衣打扮一定有啥心理障碍,你说你有啥怕的?公务员是考的,副处长凭本事上的。这回不仅给你穿西服,还给你订份牛奶,你就理直气壮地穿,理直气壮地喝!思凤见二舀一声不吭,又磨叽道:别总像老耙进城似的,知道不,现在社会还是以貌取人的多,瞧那些星级饭店,衣冠不整都不允许入内;报纸上说,有一个政府机关作出规定,穿裤衩的、吊带背心的、短裙的都不让进了。北京大学有个老教授不修边幅,入校新生错把他当成了打更老头儿。思凤又翻出一茶色眼镜,说这个一戴上,档次立马上来了,这才像个大机关的处长。   二舀对镜前后打量,觉得里面不是李二舀了,倒像个装腔作势、狐假虎威的官僚。思凤见二舀像个木偶,便说,感觉咋样,你得说个话,别又大米干饭焖(闷)上了。二舀转身说不咋样,你这套,适用于肚里都是粪的主儿。这人要一包装档次就能上来,还办啥党校、培啥训,干脆开几个包装公司,省去多少麻烦?说着就要脱掉。思凤一把薅住,说:纯粹是歪理邪说!你今天听也得听,不听也得听,咱们说好,我只要你比量一天,一天下来,咱再商量。   2   刚刚上任的副省长李南山下周要去澳大利亚和马来西亚,围绕老工业基地改造,在两国举办投资环境说明会,寻求广泛的国际合作。临行前,他把副秘书长杨本和工业局牛、马二局长叫来,布置了两项工作。说年底前,全国经贸工作会议在S省召开,工业局要准备两个材料:一个是会议发言材料,一个是向副总理汇报的材料,现在就着手做。还有一件,也是事关全局的工作,省政府《关于深化全省国有工业企业改革的意见(试行)》落实得不好,请工业局摸一下情况。向西随我出去,这两项工作由杨本和奔腾负责。接着,他讲了具体要求,强调一定要实事求是,一回来就要听汇报。   下午一上班,牛向西立即召开正副处长会议,传达南山副省长的指示精神。明确自己不在家期间,工作由马奔腾全面负责,要完成好南山副省长亲自交办的两项重要工作。会后,马奔腾把经济综合处、企改一处和企改二处的处长们留下,进行再动员、再落实,说这是南山副省长上任后,首次交办的任务。特别对落实国企改革意见的情况调研工作,南山同志非常重视,要不出访,想与我们一同下去。说他一再嘱咐,不怕暴露问题、不怕人家谈困难、不怕揭露矛盾,是啥样就是啥样,把原汁原味的情况捞上来。一番动员后,又做了具体分工:一处负责省城以南七个市,因长顺随牛局出访,阎晓手头有任务脱不开,调研由二舀负责;二处负责省城以北七个市,由世宥负责;经贸会的两个材料由经济综合处负责。   散会后,马奔腾把二舀叫住,问二舀行不。二舀说,马局已把任务说得很清楚、要求说得很明白,一处要是完不成,或者领导不满意,我二舀逃不掉,因此,会尽全力,把任务完成好。马奔腾点头,说省里一连有两个会议,倒开空儿,我可能就赶过去。一句话,千万别搞砸了。   3   按照马奔腾的要求,一处应该今天下到各市,可是,大家手头还有些工作没做完,二舀只好顺延一天。   二舀着一身新“行头”,早早就来上班。先是与门卫老陈头儿打了招呼,老陈头儿直发愣,“啊、啊”了半天,没说出像样的话来。登上楼梯,见到打扫卫生的徐姐,二舀摆手说忙着呢!徐姐毕竟年轻眼尖没被蒙过,边搭讪边寻思着,自打认识这老弟,就没见他穿过啥像样的衣服,今天是怎么了?要参加谁的婚礼?再不就是出席谁的告别仪式?二舀看楼道两侧的屋门紧锁,才发觉来得有点早。心想,也就是个副处长,有啥咋呼的,那败家老娘儿们竟失眠了。刚到自己屋门口,突然被后面人拦腰抱住。二舀左掰右拧,将那手掰开,一看,是田造文。二舀刚要拿话奚落,被田造文抢了先:弟妹行啊,下这么大工夫,给咱兄弟捯饬得这么帅气,像新姑爷子似的。二舀回道,怎的,鄙人成年累月地吃糠咽菜,尝回饺子都不行?田造文拉他到屋里,说不是在表扬弟妹嘛,又没说别的。不过,我也发现在衣着上,你可能受过刺激,不然,犯得着说这些话?二舀说,我是明察秋毫,是对来自各种伤害的一种自卫,当然,也体现了我最崇拜的鲁迅之风格。   闲扯一会儿,二舀拾掇东西,准备往阎晓屋里搬。大张推门进屋,差点把二舀怀里东西撞翻。见二舀装束不同往常,大张又打起俏腔,说这点小事儿吱一声就行了嘛,还用动李副处长大驾,瞧把这身新衣服都弄脏了,多有损一处形象。说着,弹了两弹二舀衣襟。二舀本来就挺别扭,被大张一顿嘲弄,心火直冒。想收拾他几句,又觉身份不同往常,况且,没当上副处长的心情,肯定不好。于是说,谢谢你的好意,这点东西我能解决。大张讥讽不改:哈哈,当了处座就与以往不同,看人家穿的,啧啧,裤线直楞得能削土豆皮,是不是这官一升,心事也多了?嫌咱弟妹肥了点?据我多年观察,无论什么人,一当上官,想法就多,恐怕兄弟你也逃不过这铁律。二舀平静地说,让你猜着了,想法是有,不过不像你说的,我正构想一则现代版幽默。大张说,你有点不务正业了,一门心思搞啥幽默,都照你这样,国有工业能从锅底捞出来吗?再说,整幽默一般人可玩儿不了,算不算幽默、幽默得如何,在工业局这一亩三分地儿,可是我说了算。二舀说,我这个幽默并不长,外国搞最短小说征稿比赛,获得一等奖的只八个字。我没那么大能耐,不过也蛮有意思。   “还是废话少说。”大张一屁股坐在桌上。   “既然想听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二舀撂下手里东西,“话说有位作家在构思一幽默小说,不想隔壁卷毛狗进屋爬到桌上。那作家见这狗太没礼貌,先是责怪邻居管教不严,后来又觉不妥,原来那卷毛狗已不止一次在作家桌上拉屎撒尿了,因此作家开始自责起来:毕竟那是一条狗呀,如果同狗斤斤计较,那不把自己也当做狗了吗?他妈的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由它去吧。”大张愣怔一会儿,才觉吃亏,掰二舀手腕,说你这个“二骡”,真不是物种,气煞我也,待我得空儿,非同你战上三百回合不可。   阎晓见二舀东西摆了一桌,想帮忙,被二舀拦住,说这不是美女干的。阎晓说,看你今天穿的,根本不是准备干活的,是想给谁看的?二舀想,今天怎么了,一说话都与穿戴有关?于是对阎晓说,阎姐,我今天的穿着有啥问题?阎晓还真的细细地打量起二舀来。二舀也打量着阎晓,发现比自己大了一岁的她,目光溢出几分妩媚,使二舀的心紧跳了几下,脸也微微热了起来。阎晓说,其实就是反差有点太大。那身夹克,体现你的自然本色,这身西服把你整得有点艺术家风度。阎晓的话虽然发自内心,甚至使二舀对阎晓有一丝感激,但并没有改变他对刻意打扮的成见:人为什么总要乔装打扮呢?无非想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,或是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掩饰起来。   晚上回家,二舀把西服、领带、眼镜摔到沙发上。思凤说,这些东西招你惹你了?这可都是用人民的币买来的。二舀说,这是有人糟蹋人民的币,又用被糟蹋的人民的币来糟蹋我。思凤说,真是不知好歹,把好心当成驴肝肺,就让你穿了一天西服,也犯不上这样。刚穿夹克那阵儿,不也不得劲儿吗?慢慢不就好了吗,我看你再坚持几天。二舀说,哥儿们你可饶了我吧,我一见西服和那眼镜就想吐,还是“涛声依旧”好。思凤眯了小眼睛说,你那张“旧船票”一早就叫我给剪了,还“依旧”个屁。   4   两个调研组在下面跑了七八天,分别把情况搂了上来。马奔腾终因杂事缠身,未能下去。不过,他也没少过问,时不时打个电话鼓励一下。马奔腾是个品茶高手,每天必定要饮茶三杯,而且都是上等名茶,一般情况下,从不招待他人。这天一早,马奔腾在转椅上仰面闭目,享受着茶的乐趣,突然屋门洞开,把他吓了一跳,一瞧竟是杨本。杨本为何连门也不敲?说句当地土话,俩人老熟了。他俩一个学工的大学生,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,二十多年前,就在一起共事,多年工作关系不断,友谊不断。刚开始时,说话还按套路来,先寒暄、后说事再客气感谢一番。时间一长,不仅没了套路,连正经话都取消了。   “秘书长大驾光临,也没事先打个招呼,我们也好下楼接接。”   “我啥大驾,就是个跑龙套的,整天忽忽悠悠,哪有马局的位置那么实在。”   马奔腾给杨本沏茶,说那我们一起找天明部长,就说我非要当你的秘书长,我也建议你当我这个副局长,你看怎么样?杨本吹着杯里浮着的茶叶,说我无所谓,就怕你口是心非。今天可不是跟你谈这事儿的,我可是来检查工作的。马奔腾收起玩笑,说调研是完了,不过材料还没整合到一起,今天先品茗,改日登门向杨大秘书长汇报,还不成?杨本脖子一扬,说咱俩谁和谁,你还跟我拿五做六的,没搞到一起更好,或许这样能听到原汁原味的第一手情况。马奔腾说,你这是研究材料呢,还是要我充当派出所民警,怎么越听越像是对通奸男女审讯呢!见杨本没言语,才又说,也好,既然你老杨执意要听,就请你听一听。   不一会儿,两个处参与调研的人都到了局务会议室。先是二舀汇报。说七天走了七个市、十二个县、二十四个国有企业,省政府出台的《意见》,在国有企业中震动很大,厂长经理们思想活跃,几乎所有的市、县、企业都提了问题与意见,初步归纳为八类四十二个,主要是政策措施与下面情况不符;改革目标过高;职工利益照顾得不够;时间安排得不从容;缺乏可操作的配套措施;改革应付出的成本无具体说明;目前尚缺乏改革成功经验等。具体落实情况可归为三类:真正动的是少数,只有一个市、两个县、四家企业,其中有两个企业刚起步就改不下去了,职工抵触情绪较大;左顾右盼观望的,这类有两个市、三个县、六家企业;有明显不同看法的,有四个市、七个县、十二家企业。接着,二舀又把下面提出的建议进行了陈述。最后说,鉴于这样一个实际状况,改革应暂缓进行,在进一步调研的基础上,重新制定切实可行的政策,广泛征求意见后,再下发执行。   马奔腾黝黑的长脸毫无表情,不停地搓弄着钢笔。杨本眼里已显现出明显的不满意与挑剔,问:这位处长我怎么不太熟?马奔腾说,原来在出版社,去年考进来的,今年局里公开竞聘,刚刚任职。杨本一脸阶级斗争地对二舀说,你的结论,可是颠覆性的,也就是说,省政府的《意见》存在本质性的问题!二舀严肃地回道,在调查之前,我所获得的上级指示,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——“实事求是”,至于最终是个怎样的结论,现在说还为时过早,因为我这还仅是全省的百分之五十。   杨本本想教训一下二舀,听完二舀说的,竟一时无语。马奔腾打圆场说,一处暂时汇报到这,下面听二处的情况。王世宥客套两句,就上了正题。说跑了七个市、十三个县、二十家企业,通过调研,企业普遍认为,省政府提出对国有企业改革的意见意义重大,决策正确,出现了可喜局面。跟着王世宥谈了基层对此次改革的五点认识,初步显现出五个变化,又轻描淡写地点了两个问题,最后建议省政府适时出台改革配套措施、在财政预算上单列一块。   5   听了王世宥的汇报,杨本的脸多云转晴,说汇报得不错嘛,认识谈得到位,成绩讲得到位,当然,也有积极的建议。同是调研,却是不同的情况、不同的认识,难道是这七个市与那七个市情况不同,还是我们一些同志的认识水平、工作能力问题?并非是前者吧。我看向南山省长汇报,应以世宥的汇报为基调。马奔腾并没有迎合杨本,只是说,请秘书长放心,一定把调查报告整好,不让秘书长操心。   杨本的突然造访,给马奔腾出了难题,也使他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:同样的调研课题,两个处却得出不同的结论,如果真是这七个市与那七个市的情况不同还好说,要是在工作指导与把握上出了问题,那就麻烦了。很难说谁更符合实际,谁更能体现南山副省长的初衷了。如果以王世宥的调研基调成稿,二舀提出的那些问题该如何处理?同样,如果按照二舀提出的为基调,很明显就是对王世宥调研的否定,当然也是对杨本的否定。照理说,应重新走一遭,做一番深入的了解,或是召集个座谈会,可是时间已来不及。马奔腾对二舀了解不多,但对王世宥还是很了解的;这个人有工作能力,但过于圆滑,有独到见解,但过于奸狡;看问题比一般人要远,琢磨事儿比一般人要细,但就是缺乏点正气。王世宥调查的真实性究竟占了多大比例?有没有过于粉饰?可信度有多大?在马奔腾的心里,还是有个大概估计。但这么大的事情,仅凭印象与估计是不行的,毕竟是王世宥和二处同志去了一线、进行了调研后,得出的结论,发言权还是掌握在人家手里的。对二舀这次牵头,马奔腾也不是没有担心,怕大张不服气,在工作上吊儿郎当或是捉弄二舀;怕二舀驾驭不力,完不成任务;怕二舀误用文学手法,把调研报告整成了文学作品。但听了汇报,让他担心的并非这些,倒是觉得写得过实,有点实过劲了。南山副省长交代这项工作时,说了要实事求是、原汁原味,即使这样也要有个度呀,二舀有没有过度暴露问题的问题?面对这些问题,南山副省长将是个什么样的感受?他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吗?   马奔腾考虑再三,决定采取一个中庸之道:由办公室负责将两处的调研材料进行综合,把成绩讲够,把问题讲透,要有下一步的工作建议,并将两个处的材料附在综合材料后面。这么做,应该说是个可进可退之举,南山副省长看了,肯定会接受这个报告,还能了解更多的真实情况。想到这,马奔腾乐了,看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中庸之道能流传下来,是有它道理的。他想向杨本汇报,可是同杨本怎么也没联系上。   6   几天后,南山副省长从国外归来,上班第一件事,就问那两项工作的落实情况。杨本说总体看,情况还不错,企业都动了,也取得了初步成果。南山问还有哪些问题。杨本说主要是配套措施没有出台,当然,跟《意见》本身无关。李南山说既然如此,我听一下具体情况。   汇报会安排在次日上午。秘书见人到齐了,去请南山副省长。南山大步流星进屋,摆手打招呼,也不等落座,就问牛向西怎么个汇报法?牛向西笑嘻嘻地说,调研工作是奔腾局长抓的,就由他具体汇报吧。马奔腾瞄一眼李南山,见他快速翻看着汇报稿,赶紧说,向西局长非常重视,临行前认真进行了安排,提了明确要求;杨本多次过问,同大家一起研究,提了很好的指导意见;说前面是综合情况,后面是两个调研组的详细情况。我把综合调研情况向省长作个汇报,如果需要进一步了解,再由两个调研组组长分别汇报,看这样可不可以?南山副省长抬头说可以,有啥不可以的?   马奔腾说刚才那番话时,杨本快速翻着材料,一看便知马奔腾并没有按他的意见办,脸一下子阴沉下来,心想,还说是我指导的,真按我的指导就好了,现在成了啥,你们要挨省长撸,还要把我搭上,真不够哥儿们。他想对马奔腾说点什么,又觉得白纸黑字都写在了上面,只好绷着脸先挺着。马奔腾不到一刻钟把综合情况念完了,他原想做点发挥,又寻思自己没去调研,李南山要细抠起来,还得由别人回答,不如来个照本宣科。马奔腾问是否听听两个调研组的情况?南山副省长点头。不知出于什么考虑,马奔腾没让二舀先说。   王世宥的基调一点没变,引用了企业的话,对《意见》给予了充分肯定,对存在的问题一笔带过。李南山边听边在材料上画着,看不到笑容,也没见不愉快的神色。二舀的汇报也没啥变动,都是原汁原味的描述,也有对数据的分析,对问题的分析推理,最后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——收回或暂缓执行这个《意见》,否则,会对经济健康发展产生负面影响。   李南山放下笔,脸色异常难看。牛向西也没想到,这毛头小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,想圆圆场,又不知从何说起,坐在那儿生着闷气,用眼睛反复瞄着马奔腾。   杨本早憋不住了,说这到底咋回事呀老马,不是事前都说好了吗,要按我们商量的意见汇报,你工业局内部倒先乱了,你让省长怎么拍板?对杨本的不满,马奔腾早有预料,但他想,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,如果只报喜不报忧,才是犯了错误,才是对南山副省长的不负责任。于是,心平气和地说,两个组的调研,都是按省长要求做的,没有别的意思,是让省长能多听一些情况。   这时,李南山正色问道:“我想问二舀,你怎么保证你的结论是准确可靠的?如果是准确可靠的,那么,其他七个市的情况该如何解释?”   二舀认真地说:“我们的调研是认认真真的,提出的初步意见也是十分谨慎的。至于其他市,我们没去,所以没有发言权,我们的调研只对我所去的七个市负责。”   “这可是我工作以来,第一次听到这样尖锐的建议,你就没想到这是省政府作出的决定?为什么不能在措辞上委婉些、更有利于接受你的建议?”李南山紧叮了一句。   “说实话,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,而且还斗争过,但省长在部署这项工作时那句话坚定了我谈实情、说实话的信心,我想这么做,不会惹省长不高兴。”   李南山不再说什么了。过了一会儿,才对牛向西说,今天的会议就到这第十章中国式饭局   1   马奔腾本想同两个处一起下去的,毕竟是主管副省长亲自交办的事儿,不想省委、省政府召开扶贫开发工作会议,要求各单位主要领导参加,如果不能出席,要向省委办公厅说明原因。马奔腾想,牛向西本来就不能出席,自己就别再不知趣了。因此,乖乖开了三天会。   牛向西回来后,马奔腾把局里大小事情作了汇报,着重说了扶贫开发会议的贯彻,说省长高度重视,今后五年,扶贫任务不管多么艰巨、时间多么紧迫,都要下决心完成,到本世纪末实现全省农民温饱。说临时开了一个党组会议,研究了落实意见,如期报了。边说边把报上的材料给牛向西。牛向西瞅也没瞅撇到桌上,打着哈欠说,省委书记在飞机上就说了,让我们都要重视起来。又说刚得到对口扶贫S县的消息,近日要登门拜访。马奔腾说,省长对“结对帮扶”做了特别强调,看来我们有点被动。牛向西嘴角抽动一下,说有啥被动的,不就是弄顿儿酒喝,再掏俩钱吗?说完觉得有点不妥,改口道:行啊,不管咋样,咱们也得有点姿态。   2   S省省直部门与贫困县“结对帮扶”已有三四年时间,还是卓有成效的。去年,全省贫困县农民收入增幅首次高于全省平均水平,贫困人口的生活状况有了明显改善。对此,国务院扶贫办给予充分肯定,还向中央报了请阅件。“结对帮扶”这一做法的提出,还真不是啥大人物,当年只是个科级干部,现任S县县长仇长喜。   S县地处S省中部,地貌为“六山一水三分田”,由于观念陈旧、信息闭塞、交通不便、缺少资金等原因,全县农民人均收入低于全省水平一大截,有三分之一的农户属于需要政府扶助的贫困户。在S县成长起来的仇长喜,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感情。小的时候,他只知道农民就是干活吃饭,天生要与土地打交道,一辈子要辛苦劳作;当他读了小学时,就发觉还有与农民不同的一个群体——城市人,要比农民幸福得多:水一拧就来、灯一拉就亮、火一拧就着,连拉屎撒尿都在屋里。当他参加全省中学数学比赛,第一次住进星级宾馆,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,那一宿他失眠了,脑海里都是问号:同是一个制度,人的处境怎么会有天壤之别?同在一个国度,生活差距怎么会如此之大?同是中国人,消费水平怎么会如此悬殊?国家为何不能把钱多花些,来改变农村落后面貌?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些思考,仇长喜毅然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,主动要求留在家乡从事农村工作。他的老师对此感到惋惜,说一个未来的科学家从此湮灭了。仇长喜从大队书记,公社民政助理、副主任、主任,到县扶贫办主任,一滚就是三十多年。直到当了县长,也不改农民习性:满是老茧的干活手,平头,上灰下蓝的衣着,抽手卷烟,尤其那目光,闪烁的是永远的朴素与始终的善良。几年前,他把在S县多年的工作探索和经验积累进行了系统总结,给省、市委领导写了一个关于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万言建议书,得到认可。省政府在S县召开过扶贫现场会,在省委文件上给予过转载,让他在大小会议上介绍经验。仇长喜因此受到国家民政部、国务院扶贫办和省委、省政府的表奖,还与国家领导人单独合影。   3   与南山副省长那次对话后,二舀不无后悔之意,觉得对省长有失尊重。思凤劝二舀,说你是从不知上火的人,这回也尝到伴君如伴虎的滋味,人家还没冲你张口,你就害怕了?说其实也没啥大了不起的,省长再生你的气,也管不着你这个小干部,往后悠着点就行了。   细心的田造文也看出二舀的心思,午饭时凑近二舀,说你这家伙有点权,就不知怎用了,S省大好形势在你眼里,怎么就像黄世仁时代,天下乌鸦一般黑呢?你看人家王巡,就不一样,永远是“解放区的天,是晴朗的天”。二舀说,这个节骨眼儿,就别拿我开心了。王世宥口是心非,私下对省政府政策一肚子意见,一汇报,变戏法似的全变没了。田造文咽了口饭说,在机关,可不比学校读书、出版社编书,官场有的,书里没有;书里没的,官场有。社会可是一本大书,读懂它不容易。俗话说“戏法灵不灵,全靠毯子蒙”。你不是说王巡吗,这人可不白给,向领导汇报工作,那是小菜一碟,懂得揣摩领导心思,十有八九受到表扬。像你那么汇报的,别说省长不满意,我听了都刺耳。二舀把筷子撂下,说我承认那天口气有点大,对领导不够尊重。但讲的都是真话实话,有啥错?错在哪?况且,马局传达省长指示有言在先,让我们实事求是、原汁原味。再说,我们党的思想路线讲得清清楚楚,叫“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”。陈云当年告诫全党,要“不唯上,不唯书,只唯实”。啥叫只唯实?啥叫不唯上?从主观上讲,这次调研我认真做了,可以说基本做到了。我至今认为,我那个汇报没有错,完全符合我去的七个市的实际。我坚信,最终会得到南山副省长的认可。见二舀来了犟劲儿,田造文说,行了,没人跟你犟,也许你对,大家误解了你。不过作为朋友,我想奉劝你几句,虽然你学富五车,但在官场上混,你还缺少些东西。比如王巡身上有的,你就没有。所以兄弟向你建议,抽时间向王巡讨教讨教,不学他的德,学学他的才,总可以吧。   吃完饭二舀起身要“拜拜”,被田造文扯住,说还有个事儿,要你参加一下。二舀说,老人家不是总说,有屁就放嘛。田造文道,是个好事儿。后天S县五大班子到局拜访,中午要宴请,马局点将,你算一个。二舀说我算干吗的,别拿我逗闷子了。田造文说,叫你参加是领导瞧得起你,理由两条:一是你有点酒量,二是都是你家乡父母官。你掂量着办。   4   招待S县领导的午宴安排在御膳食城。御膳食城是省城堪称一流的餐饮场所。老板是个女士,叫姚妍娉,年龄三十出头,毕业于吉林大学,学的是旅游管理,由于姿色可人,又多才多艺,在校时被推为六朵校花之首。还没毕业,便被一大款看好,还拨一处可观资产给她,没想到婚礼前的几天,那大款于广州飞机失事丧生。姚妍娉不仅长得出众,还很会来事儿。一次,牛向西陪同国家委领导在食城吃饭,服务员不小心将他西服溅了菜汁。姚得知,亲自道歉,并全部免单,又给牛向西买了一套西服。牛向西大为感动,把支票押在御膳食城,让办公室招待客人不再安排他处。姚妍娉也不是等闲之辈,凡牛向西到场,都亲自出面敬酒,表示诚意。一来二去的,牛向西同姚妍娉越处越铁,最后发展到了姚妍娉的寝室,至于干什么,就是天知地知的事儿了。   S县来了大小领导八位,带着土特产品,坐了五台车,两辆日本尼桑、三辆国产新款大吉普。很少光顾省城的县太爷们,个个西服革履,有点像出国远行的架势。在工业局党组会议室里,马奔腾和其他几个副局长同客人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,见已近中午,便一起去了御膳食城。   田造文提前到了食城,订了最大包房,点了十六道菜,外加六个围碟,叫服务员沏了一壶上等茉莉花茶。双方领导推让好一会儿才落座,边品茶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。马奔腾见去省政府开会的牛向西不见人影,有些着急,叫田造文再联系一下。王世宥同S县常务副县长缝绍德是省委党校同学,要比其他人随便些,说没开席前,给大家说个段子。   听说讲段子,五短身材、一脸横肉的缝绍德,用手巾帕儿擦着紫茄子脸,眨巴着死羊眼睛说,省里也兴这个?我还以为是俺县里专利呢!行啊老同学,那就省一个,县一个,看谁说得招笑儿。县人大主任谭和是个酒糟鼻子,眯着鼠眼啜着热茶,听说搞段子PK,撂下茶杯说,老缝呀,这可不是在你那一亩三分地,省城可是藏龙卧虎之地,咱可别把内胎吹爆了,叫城里人笑话。缝绍德说,能让省城领导笑起来那就对了,如果我一讲大家都哭了,那就不如放段哀乐来得痛快。系着红丝巾的县委副书记周岚岚凑着热闹,说你们就来个段子大赛算了,输的,奖啤酒一杯。说着让服务员开瓶倒酒。马奔腾说比赛可以,但得把规则定好,双方各出一名裁判,工业局由办公室主任田造文担任。缝绍德说,那县里就由办公室李顺道主任出面。   王世宥心想,到底是农村来的会玩儿,讲个段子也引出这些说法。摸了摸当年青春痘没出好的脸,又扶了扶近视镜子,说那我先献丑啦。说有个农村小伙儿外出打工,家人为他送行。老爸放心不下,叮嘱说,傻小子,在外边不许乱来,尤其当心花柳病,否则咱全村都毁了。傻小子不解其意,追问。老爸被逼无奈,照直说了,你要得那病,你媳妇肯定得;你媳妇得,我就得;我得,你妈就得;你妈得,村长就得;村长得,村里人就要全得。   不等大家评论,缝绍德挤眉弄眼地说,城里人儿讲完农村人儿,该农村人儿讲城里人儿了吧。不过讲之前,我得做个调查,在座有没有未婚的?周岚岚抗议道,老缝你想咋的,有话直说,不就想说荤的吗?说着拉了阎晓的手走了。谭和摸摸比别人大一号的酒糟鼻子,说老缝你就不知好赖,人家女士也想听个新鲜儿,你倒好,给人家轰跑了。缝绍德说,我有个毛病,讲段子有老娘儿们在场,就放不开。不像你谭老,有女的就来精神。他咔了咔嗓,说有个叫黑蛋儿的城里小伙儿,拉煤跑运输。这天到一饭店吃饭,酒足饭饱后,要找小姐干事儿。小姐们见是黑蛋儿,都不上前。黑蛋儿有点急眼,对其中一个说,上回咱俩还睡过呢,你今天给我装啥正经?那个小姐撇着嘴说,还说呢!上次跟你搞了,现在撒尿还是黑的呢。   在座的都乐了。谭和哈腰擤了一下鼻涕,用纸巾边揩着红鼻头边说,还以为怎么荤呢,不咋地。   周岚岚和阎晓回到座位上。缝绍德说,是不是欢迎周书记也讲个?座上人鼓掌。周岚岚说,你以为讲段子是老爷儿们专利吗?讲就讲。又手指茶杯,对缝绍德说,你得有点眼力见呀。缝绍德拿了茶壶斟上。众人见周岚岚拉了架势,觉得是个新鲜事儿。周岚岚讲道,有一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夫妻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,生日这天,大摆宴席庆贺。白天老两口喝了酒,晚上还晕乎着,似梦非梦地觉得上帝来了。上帝称赞他们是真正的恩爱夫妻,答应帮他们各实现一个愿望。老太太激动地说:我们很贫穷,只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,做一次全球旅游。上帝挥挥手,砰的一声,一打机票从空中落了下来。该老头儿许愿了,只见他沉思片刻,说我想娶一个比我年轻三十岁的女人。上帝又挥挥手,砰的一声,老头儿变成了九十岁。   众人大笑,说没想到周书记也会呀。   5   “啥事给各位笑成这样,气氛不错呀!”牛向西笑容可掬地进了包房,朝商红雨伸出了嫩手。“你好牛局,我们可是主动登门骚扰来啦。”商红雨紧紧接住牛向西的手,像接住一个钱袋子。上下抖动一会儿,又向牛向西逐个介绍了县里一干人。牛向西落座同大家解释着,说年终岁尾,会议一个接一个,一起开会的厅长们说,我们哪是啥厅长,都成了会长了。   说话工夫,菜肴呼呼上了一桌子,有红烧辽参、香菇煨鱼翅、花雕酒蒸鸭、龙虾两吃、辣拌海螺、生鲜海胆、辣子黄鱼、蒜泥白肉、蟹黄白菜、棒棒鱼、七色拉皮、时令鲜蔬,酒是工业局自带的窖藏十年的贵州茅台。牛向西对这些人有点不屑一顾,但表面上不失一点礼节,端着八钱大盅起身道:红雨书记及各位领导,能同各位相识并共进午餐,我和工业局的同志感到很高兴。省委、省政府把我们结成帮扶对子,也必将会结成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。请S县的同志们放心,我们会按照省委、省政府的要求,尽全力做好帮扶工作。我提议把这盅干了,谁都不许搞特殊。说着一饮而尽。   在座的一齐鼓掌,把酒都干了。谭和竖着大拇指,说黑河水浪打浪,群众喝酒头儿打样,牛局为今天午宴带了好头。   商红雨的情绪被牛向西给点燃了,叫服务员又找来两个盅,一齐倒满,站起身说:向西局长一番话,我有点受宠若惊。说句实话,虽是省里定的,但我们毕竟是来省城讨饭的。你们不嫌弃,还这么看重我们,我们知道咋办。但今天,凡县里来的都得拿出点真本事真感情。说话间,连饮三盅。   大家齐声叫好。谭和睁大眼睛说,红雨今天“三场麦子一场打”,可是不得了啦。马奔腾好心劝着,说各位,酒还是慢慢喝,多吃菜,这一盅可八钱呀。   这时,几个女服务员簇拥着姚妍娉走了进来,并迅速站成一排,齐刷刷地给大家鞠躬,姚妍娉拿过一盅酒,一副淑女腔调,说我是御膳食城的董事长,感谢各位领导的光临,我敬一盅酒,祝大家事事顺、走好运、发大财。牛向西笑嘻嘻地说,省城是藏龙卧虎之地,怎样,看人家,年纪轻轻的,就腰缠万贯了。   缝绍德有个毛病,见到有些姿色的女人,就要撩扯撩扯。看着姚妍娉文雅妩媚之态,不觉心痒,情不自禁地站起,说想代表S县回敬姚女士一杯,不知红雨等几位领导同意不?谭和抢话说,那还客气啥,你就是代表省委、省政府我们都没意见。缝绍德解释道,我可没有抢班夺权的意思,只不过替几位领导多喝一盅。既然牛局都这么器重,我真诚地邀请姚女士到S县做客,欢迎您能到俺们那儿投资办厂,县政府一定给予最优惠政策的关照。姚妍娉说,不是我开玩笑,现在要是比玩赖,谁也玩不过政府。听到这,在座的都嘿嘿乐了。两人又交换名片。一个说,到时我要找你的,可别不认识哟;一个说,有这么多人作证,怕的是你嫌弃乡下人呢。   6   不是田造文“将军儿”,二舀并不想来,他知道场面应酬的事情,不是自己长项,更不是愿意做的,但是,官场上事情哪能由自己性子来呢。听了王世宥和缝绍德讲的黄段子,他联想到现今一些官员,对人民感情越发疏远,为群众办事没精打采、藏奸耍滑,习惯说大话套话官话,热衷唠荤嗑讲黄段子的现象,对自己走进官场萌出一丝悔意,甚至厌恶。他想,这些干部当初是怎么上来的?是组织部门看走了眼,还是后来发生了蜕变,我们监察部门对此又怎么看?如果重权都被投机者掌控,那与我们的崇高事业是多不相称、是多大的讽刺、又是多么危险呀!   “哎,你今天可有点发傻,该你敬酒了。”田造文端酒盅提示着二舀。又说,怎地,还得给你打个场儿?二舀不是不会,只是不想做,但是在这个场合,不违心地做,人家会怎样瞧你?可能说你不行、性格内向、没有教养、不懂规矩、不知好歹、素质太低,甚至怀疑你神经有毛病。瞬间,他突然起身挺了腰板,大声咔了嗓儿,说各位领导,有一个重要情况要通报……这一喊,大家都把注意力移过来,以为出了啥事情。二舀说,我突然发现个问题:我很重要。   牛向西有点不高兴,说谁也没说你不重要呀!   二舀说昨天接到通知,让我参加今天午宴,我一直在犹豫,为什么叫我参加?我很重要吗?可又一寻思,你不重要,组织上能叫上你?如果你不重要,不就是组织上错了吗?可事实证明,组织的决定从来是正确的。既然我重要,我就想了,我到底重要在哪?就在刚才,我突然发现我之所以重要的理由。因此,我不能不说三句话、不能不敬六盅酒。   在场人听说“六盅”,都“噢”地叫了起来。   二舀面向商红雨说,这头两盅,代表工业局最基层群众向S县领导说句话,你们今天来了这些人、表达的意思,我想工业局领导懂了。工业局是最讲政治、最有爱心、说话最算数的。说这话我有根据,刚来时,就听到许许多多对我们领导有过这样评价,当然,我更有切身体会。因此,你们要相信工业局。说完,把两盅酒都饮了。   S县领导鼓起掌来。缝绍德挤着眼睛对王世宥说,你局年轻人口气不小呀!王世宥乜着眼,说在那儿扔大个儿、装蒜呢呗!   二舀面向牛向西,说这第三四盅,要代表S县父老乡亲感谢我的领导。这一说,给大家弄愣了。   “情况是这样,我的祖辈都在S县,我是地地道道S县人。因此,我觉得有资格代表他们说话。”   商红雨几个人点头,说当然有资格。王世宥向缝绍德歪过脑袋,嘀咕道:这话又说大了。   “S县有三分之二土地上的三分之一人口没有脱贫,他们渴望富裕、渴望幸福,但是种种原因,一时还摆脱不了贫困,亟须来自政府、社会各方面的扶助。因此,我愿意同商书记、谭主任、仇县长一起敬工业局的领导和同志。”说着二舀左右开弓,同时把两盅酒干了。县领导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,主动添了酒,顺顺溜溜地饮了。   二舀想接着敬最后两盅。周岚岚疾步走到二舀身旁,夹了些菜给二舀,说俺老弟心情我们都领了,别整得太急,慢慢地说、缓缓地喝嘛。二舀谢了,说我听周姐的。不急着敬了,也想说个段子,不知都爱听啥样的?   王世宥说,一本正经的谁爱听?整点屁嗑算了。二舀说,那我就整个带屁的。如果大家觉得讲的还有点意思,就把酒门前清了,否则,各位的酒我喝!   二舀抹了抹嘴说:有一市长和秘书共乘电梯,市长看没外人,放了个响屁。之后,对秘书说,你放屁啦?秘书说,不是我放的。第二天,秘书就被市长给撤了。秘书长为此请教市长。市长说,屁大点事儿他都不能担待,要他何用?   7   由于酒精的作用,没有谁去细细品味其中意思,都胡乱叫着好。   谭和眯着眼,阴阳怪气地说,不咋的,你这段子不沾颜色、不带荤腥,所以我这盅酒……没等说完,周岚岚开口说,我党历来少数服从多数,大家都说好,就是好,老爷子得把酒喝了。说着走近谭和,拿酒盅就要灌。阎晓走过来,把酒盅抢过来,说我们党还主张凡事不争论,不就一盅酒吗,我替喝了。谭和有点渐懵,说有点乱、有点乱,你们都哪伙儿的,替谁说、替谁喝呢?阎晓深情地瞧了二舀一眼,又冲谭和调皮地说,真不知道?不知道就不知道吧。   经过几轮款斟疾饮,一桌人谈至兴浓,不觉飞觥畅饮,自由发挥起来,先是交叉着敬:县里敬省里,省里又敬县里;随后开始“窝里斗”:排位靠后的向排位靠前的敬;排位靠前的又向排位靠后的敬,你来我往说说笑笑好不热闹。   牛向西趔趄地接近二舀,半睁通红的眼,团着舌头说,老弟你别跟我整那个哩哏儿楞,你整六个就牛啦,说着端盅就要与二舀比试。田造文前来相劝,牛向西才作罢休。王世宥大声咧咧着:今天周末呀,晚上都还有活,都得保存点实力,整多了,小心媳妇不满意,可别来牛局这儿上访。马奔腾见喝到这个份儿上,便劝牛局收杯。牛向西直着眼想了一会儿,才磕磕巴巴地说:没、没不散的宴席,感谢大家的光、光临,今天没、没喝好,改日,我们还、还得喝。说完就往外走,还没迈步,就栽在椅子上,马奔腾、田造文赶紧过来搀扶。   二舀同阎晓、周岚岚走在最后。下楼时,一女服务员追出来,说手机落了。二舀摸兜,手机还在,又拿出比了,竟一个模样,不觉有点发愣。阎晓觉得蹊跷,从二舀手里抢过,说你二舀真能耐,一下变俩儿,还无性繁殖。二舀虽说也高了,但神志还清醒,问手机在哪个位置?女服务员说正中间那个。二舀从阎晓手里拿过手机,就往楼下奔,见田造文正把牛向西往车里塞。于是说,手机、手机。田造文说,啥馊鸡馊鸭的,把话说全了。二舀举着手机说,是牛局的。田造文没容分说,将手机装进牛向西包里。   剩下的人没完没了地道别着:马奔腾与商红雨、仇长喜相互摇晃握着手;王世宥同谭和、缝绍德紧紧地拥在一起;周岚岚抓住二舀、阎晓的手,说抽空再聚。御膳食城一个最大缺陷,就是紧邻主要路口,门前车位有限,客人一多就易阻塞。今天让这些领导一闹腾,交通霎时出现梗阻,汽车喇叭声大作,御膳食城门童点头哈腰劝说领导。大家这才似有所悟,赶紧钻进车里。   8   送走各位领导,田造文向车上的二舀、阎晓说,还得稍等,要把单签了。二舀见阎晓神志还那么清醒,想夸她几句,没等张口手机响了,二舀接听,竟是陌生女子,说啥时来呀,是不又喝酒了。二舀莫名其妙,说打错了,就摁了。一会儿手机又响。二舀见还是那陌生女子,于是说,我不是你要找的人,我也不认识你。对方有点急了,说你一喝酒,把答应的事儿就忘了。二舀说,你是谁呀你,不是告诉你打错了吗?   田造文签完单回到车上,逗扯二舀和阎晓,说唠啥呢,这么激动?阎晓说,谁知他跟谁唠呢,净说鬼话。二舀向田造文解释。田造文逗二舀:她身份明不明,与你啥关系?你应该知道嘛。二舀说,好啊,那人再打来时,由你去验明正身。说话间,手机真的又响了。二舀递过手机,田造文听那铃声耳熟,又叫酒弄的一时想不起来。见田造文并不接听,二舀说,你是不瞧我的笑话。田造文好像想起来了,说牛局手机也这个动静。二舀开始细细观察,发现那手机做工精致,手感滑腻,虽说大体造型一样,确有质的不同。顿有所悟,自语道:是牛局的!田造文说,怎么可能?阎晓说,拨一下造文手机,不就明白了。这一拨不要紧,再看田造文手机的来电显示,三人都傻第十一章扯哩哏儿楞   1   次日一早,二舀找田造文商量如何换回手机。田造文胸有成竹地说,这点小事儿,包在我身上。一上午,田造文找个借口就去牛向西屋,不下七八趟也没得手。不过,也没引起牛向西的警觉。牛向西今天懒得动弹,不时伸伸懒腰、打个哈欠,酒精作用似乎还没完全消散。田造文有点后悔说了大话。   二舀又到田造文屋打探情况,知道没啥效果,于是说事到如今,爱咋咋地吧,转身走了。田造文冲着二舀背影,说别急,也许还有机会。心里却十分着急:手机换不回,极易把事情闹大,到那时二舀是主犯,自己就是胁从,越寻思越心急,越心急越没办法,想着平时给别人出招,都是信手拈来,轮到自己倒没咒念了。正胡思乱想着,座机响了起来,被吓了一跳的他心里骂着:早就告诉后勤换个动静小的,到现在没办。   “喂,找谁呀?”   “是省工业局吧,我想让我弟弟听电话。”对方声音有些发颤。   “是工业局不假,找你弟弟也行,得报一下你弟弟大名吧?”   “我是你们牛局长的大哥,有点急事儿,他的手机咋拨也不通。”   听说是牛向西大哥,田造文马上变了口气,说牛大爷好,您稍等,我马上去找牛局。田造文一溜儿小跑,敲开牛向西屋门,说你家大哥把电话打到办公室,像是家里有啥急事。牛向西听了一愣:自己是有个大哥住在城郊,老妈也住在那儿,大哥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主儿,突然来电话,莫非老太太有啥情况?想到此,红脸蛋儿霎时没了血色,三步并作两步,来到田造文屋。他拿起话筒,对方已把电话挂了。于是,坐在椅子上,告诉田造文一个号码,让他马上回拨。好一会儿电话才接通。牛向西接过话筒,声音有点变调地说,我是向西呀……都好吧。又“噢噢”、“啊啊”地哼了几句。   撂下电话,牛向西嗖地站了起来,脸色绷得铁青,怒目圆睁,声音近乎歇斯底里,说你这办公室主任怎么当的?连个电话都接不明白,啥我大哥?是个骗子!说着,用拳头猛砸了一下桌子,由于用力过猛,差一点把眼镜得瑟掉。田造文伸手去扶,被牛向西用手狠狠挡了回去。   田造文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搂,在屋里正憋屈着,二舀嬉皮笑脸溜了进来,还拿着手机晃着。田造文突然明白,刚才那出是二舀耍的把戏。于是气急败坏地说,李二舀呀李二舀,你可把我坑苦了,你逃出来了,却把我装里了,知道不?我在大老板那儿现在成了啥人了?“白痴”、“低能儿”!二舀拍着田造文肩膀说,我是看你没招了,才这么做的,也是想让你演得逼真点。这么做,至多挨牛局个善意批评,说你头脑简单,社会经验差,容易受骗上当。待牛局消了气,便能合计过味儿,觉得你可靠忠诚,会更信任你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是我给你创造了一次机遇,你感谢我还来不及呢。田造文没好声地说,你小子越来越会狡辩了,给人家一个手贴脸,还得让人家说谢谢。   2   时间到了一九九七年初春。   这几天,牛向西指挥他的下属忙着一件事情:逐地区逐行业地分析一季度生产态势。他不想再找更多问题,要找也不离不开体制、机制、结构、观念、包袱这些关键词。他想通过分析,从中找到点希望与曙光。当了七八年的工业局长,虽说一些好事也落不下,但与其他一些厅局长比,总感到付出太多,吃亏不少,整天处在紧张沉郁氛围中,要不是调节得好,也许早得了抑郁症。累点倒不怕,就怕白忙活一场。想让人家举荐,就得有个说词,脸上没金,让人家怎么说?因此,他得出个结论,自己的升迁,取决于能否找到希望和曙光。   还别说,事情真按他的想法来了。这天,王世宥拿着一摞整理出的材料,说亲自对报表做了分析,又与基层同志面谈核实,发现形势已有潜在转机:某市规模不大的三十多家工业企业,停产半停产了三年,现已全部开工;某市轻工业告别五年亏损窘境,盈利五千万;在全国铁合金业生产过剩、效益下滑的形势下,省铁合金集团独立翻身,实现利润为全国之首。牛向西听了喜上眉梢,说姜还是老的辣!叫王世宥赶紧整理一简要情况报政府。又说我们在困难时候,要看到成绩,要看到光明,要提高勇气。我们要在省报上集中连续报道,把这些令人鼓舞的成绩告诉百姓。还要策划一台文艺晚会,打破一下沉闷气氛,鼓舞一下全省人民战胜困难的决心和勇气。   情况上报的次日,南山副省长秘书打来电话,转达领导意见,说国有工业企业还在困难时期,不宜搞太大的成果宣传,只同意搞一台文艺晚会。有了尚方宝剑,牛向西如获至宝,先开班子会做了传达,跟着召开局务会议布置落实。说S省国有工业企业出现转机,省长指示我们以文艺演出形式加以宣传,这不是一般意义的文艺演出,是推动振兴、走出困境的重要演出;不单是工业局的一件大事,而是全省人民的一件大事。不仅邀请省领导亲临观看,并向全省现场同步直播。   牛向西讲完,马奔腾翻开本子,呷了一口茶水,说文艺节目创作与演出,交由文化厅负责了,工业局要做的是:嘉宾邀请、礼品发放、剧场协调、剧务保障和节目审定等工作。办公室负责省领导及嘉宾的邀请接待工作,要采取“人盯人”的接待方式;机关党委和人事处负责文艺节目审查和演出团体的协调;企改一处负责演出时的剧务保障工作,包括供电保障、设施保障、直播保障等;企改二处负责人员车辆安全;计财处负责礼品发放。所有承担任务的处室都要拿出具体落实方案。没有具体任务的处室作为机动力量,随时待命。最后说,此次演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,哪个部门出了问题,就追究哪个部门的责任。   会后,万长顺把两个副处长找来,传达了局务会议精神。说局领导对一处还是挺照顾的,任务比较轻松,即便这样,也要明确一位处长专门负责。阎晓说,剧务保障还用我们处长负责?多大个事儿呀,小题大做。万长顺说,是不是小题大做,不是我们研究的。在机关工作,凡事都要讲政治敏感性。牛局马局的话讲到家了嘛。二舀对这套东西也很反感,想评论两句,听了他俩的对话,把话咽了回去,改口道,一处责任人就报我吧。阎晓的话似乎没说完,回到办公室还发着议论:现在有多少工作等着要做,有多少事儿等着我们局出主意,这倒好,搞起了歌功颂德。S省的国有企业还没到宣传成果的时候,现在亟须的是我们脚踏实地理清思路、扎实工作,哪能把精力放在文艺演出上?二舀纳闷,刚上班那几天,见自己发牢骚,阎晓对自己还好言相劝,没想到她也是个犟脾气。   二舀后来得知:长得文静秀气的阎晓,有着倔犟正直的品格,与她的家庭熏陶不无关系。她父母都是十几岁参加革命的军人,抗美援朝时,父亲是个团长,母亲是团卫生队的护士。一次激烈战斗中,敌我双方僵持不下,从拂晓打到傍晚,他父亲那个团最后只剩下十几人。阎晓父亲全身是伤,她母亲冒着生命危险,从前沿阵地把她父亲背回坑道。从那以后,两人成了生死之交,又在炮火中结成终身伴侣。阎晓从小受到家庭的熏陶,养成了正直勇敢、爱憎分明的品质,在幼儿园时,就有“小大侠”的绰号。上学后,经常“路见不平、拔刀相助”,调皮捣蛋的男同学都惧她三分。“文革”前,父亲转业到一家机械厂当厂长,由于敢抓敢管,得罪了一些人。“文革”中,这些人成了造反派,阎晓的父亲成了他们的批斗对象。一次,父亲高烧不退,母亲想让父亲休息几天。造反派哪管这些,冲进屋子就要揪阎晓的父亲走。只有六岁的阎晓抡起菜刀,立在屋门口吼道:谁要动我爸一根汗毛,我这刀决不留情!阎晓的哥哥弟弟们也拿起炉通条、笤帚,准备与造反派“决一死战”。几个造反派相互瞅瞅,只好作罢。   3   这天上午,阎晓去市里参加一个会议,屋里只二舀自己,他从办公室借来几份关于经济形势分析的文件,想再消化一下,没想到,座机一声紧似一声响个不停。二舀连接三个:第一个是找打更老王头儿的,没等二舀说话,对方就知拨错了,说声“他妈的、打错了”。第二个是推销邮品的,醋溜溜的山西口音,背书似的没完没了。二舀不是头一次接这样电话,如果不叫他背完,过不久还会缠你,索性把听筒放下,由他自己玩去。最后是个女士,找阎晓的。出于礼貌,二舀客气地多了一嘴,说阎晓下去了,方便的话可代为转达。对方立马急了:啥叫下去了?哪有像你这样说话的。不等二舀解释,对方一声“讨厌”,挂了。三个电话给二舀整得心情不悦。   午饭后,二舀想换个清静地方,于是,从办公室借来接待室的钥匙,掐着一摞文件准备锁门,此时座机又响了。接还是不接?二舀犹豫着。这几天他大致算了一下,共接了十多个电话,一半与工作无关。不过,这短暂地离开,竟有点惜别之情,萌生出接听的冲动。   “你好,工业局企改一处,请问您找谁?”   “我是国家委王文彬啊,怎么称呼你呀?”   “啊?!是国家委王主任?我李二舀呀……”一听是王文彬,二舀头嗡的一下,八分是受宠若惊,又两分疑惑不解:这么大的官要与谁通电话,得由秘书接通才行呀,今天怎么直接打到处里来了?!   疑惑似乎被对方猜到了:是这样小李,我正在去外地途中,本应同你们局长通话,出来时电话本子忘带了,只好问了查号台,告诉了你这电话。二舀说,那我马上向领导报告……一听要找局领导,“王主任”马上指示,既然电话打到你这了,就不要再打扰别人了,弄得兴师动众的影响不好。也不是啥了大不起的事情,我的外甥到你们省办事儿,在高速路上发生点意外,手头没带太多现金,电话就打到我这儿来了……我给你一个电话,你跟他联系一下,拜托小李啦,把这件事情帮我处理好,有啥困难,你先克服一下,明天我就派人过去,总之,就不要再扩大范围了。对“王主任”这么低调地处理事情,二舀有点被感动。应允着说,请王主任放心,一定把事情处理好。事情不大,但是领导大呀,再不声张,也得向在家领导报告一声。   二舀迅疾来到万长顺的屋。一敲门才想起,万处脖后长个痈,这几天没上班。于是,转身下楼去找田造文。田造文这几天得闲,戴着耳麦,在电脑前欣赏着枪战片。见二舀进来,只摆了摆手。二舀把田造文的耳麦拽了下来,说堂堂办公室主任,即便自娱自乐,也要看个时间、分个场合吧。田造文说,你是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?机关纪委书记崔东风可是刚从这走,让我看完给他下载呢,你一个企改处的有啥权力干涉办公室的事?二舀说行了,我说一句你有八句等着,咱说点正事。于是说了刚才的事儿。田造文听了,起身要向牛局报告。二舀一把按住,说人家“王主任”千叮咛万嘱咐的,不让打扰局领导。再说了,还不知他外甥需要我们帮啥呢。田造文说你的意思……二舀说,我先跟“王主任”的外甥联系一下,看是个啥情况,即便用钱也得有个数呀!还要与国家委联系一下,起码要了解一下“王主任”的行踪。总之,别让人唬了。田造文眯着笑眼,说你小子最近学滑了。   话音刚落,二舀手机响了,对方正是“王主任”的外甥,说这次带姥姥去S省南部一骨科医院看病,行至高速路二百五十公里处,把前面“红旗”给追尾了,交警现场判定,百分之百属我方责任,人家要一万元现金了事,否则就要到交警大队处理。没办法,我就同舅舅说了,真是不好意思。二舀只“啊、啊”了两声,把手机就摁了。田造文抢白二舀,刚表扬你两句,尾巴又翘起来了。“王主任”管啥的知道不?技改的,大笔一挥,说多少就多少。我看啊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别因这点小事影响了关系,到那时,可真要被数罪并罚了。二舀说,我觉得有点不靠谱,又一时说不清。下一步你得出面了,请牛局挂个电话,把“王主任”的底掏出来。田造文说,你这小子又要折腾我了,上次牛局的气儿还没出完呢,要报告也得一块去。   牛向西正欣赏别人给他拍的照片,知道有人进来,头也没抬。田造文说,有个事情二舀要汇报一下。牛向西:说吧。田造文说,二舀你接的电话,你说吧。田造文回转身一瞧,哪还有二舀的影……   二舀坐在田造文的椅子上,把耳麦戴在头上,又点燃一支烟,刚想神仙一把,田造文就回屋了。二舀摘掉耳麦,说怎么比拉屎还快。田造文指着二舀的鼻子,说你小子净背后尿屁儿,啥时就溜了?二舀说,我寻思这点小事还俩人汇报,怕牛局对你的能力产生怀疑。田造文:行了哥儿们,你属于墨索里尼那堆儿的,总是有理。二舀问情况摸得如何?田造文说,我给牛局搞定了,牛局给在京的“王主任”搞定了,下一步要看你怎么把两个冒牌货搞定吧。   4   二舀说,那个“王主任”还会来电话。田造文说,那就到你屋“守株待兔”,看一个处领导如何把部领导搞定的。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。不一会儿,那个“王主任”果真打来电话。他说小李呀,十分感谢你啦,我刚才给那浑小子搂了一通,没想到竟然要那么多钱……二舀嗯嗯啊啊地附和着,说请“王主任”稍等,向西局长已经知道了,让我把“王主任”的事情办好,还要亲自聆听您的教诲。   二舀做了个鬼脸儿,在屋里兜了两圈儿,用手掐着喉结,装出十分熟悉的口气说道,你好啊,“王主任”,我是“牛犄角”呀,上次在全国系统的工作会议上,你还表扬我敢说敢干、不怕得罪人呢。   “啊,啊,那是,那是。”对方顺水推舟应付着。   “您亲属遇难的事,局里同志向我说了,人都死了,拿点钱算什么,王主任您说多少吧?十万够了吧?”   “够了,够了。”   “王主任呀,既然在S省发生的事,我们就全权处理啦,一会儿,我组织人就把您外甥尸体运到市火葬场,家属啥时齐了,我啥时举行告别仪式。没事儿,多停几天也就多花几百块钱呗,局里不差这点钱,何况是我们尊敬的王主任的事情,平时我们盼都盼不到呢!”   “嗷、嗷嗷……”对方似乎很沮丧。   二舀佯作关心地问,我听说家母两个股骨头全坏死了,你也不吭一声。对了,老人家还有个淌哈喇子的毛病,不知道治没治好?要不我给淘弄个偏方试试?对方似乎一怔,说谢谢你啦,偏方就不用啦。二舀像又想起什么事情,说上次我听说家父在街上溜达,被卡车把罗锅给撞直了,把牙给撞眼眶里了,把前列腺给撞肛门里了,最后,案子结了没?对方十分尴尬地说差不多了。   “行啊,人都那样了,案子结不结我看都无所谓了,王主任你也不差那几个钱,你说是吧?”   “那是,那是。”对方还硬撑着。   二舀继续着,说您孙子生下来就“独眼龙”,还是先天性无肛症,不知手术做没?要不就到我这来,省城新京医院有个专家专治这病,据他说,这病十有八九是遗传所致。对方被损得无话可讲,无可奈何地把电话摁了。   田造文伸出大拇指,说从哪学的这些屁嗑儿,像上了农家肥似的。二舀说,对待这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骗子,就得用最刻薄的语言贬损他,让他吃不好睡不好,使他的良心受到谴第十二章“拉闸”闹事儿   1   为了保证晚会万无一失,“五一”节前,机关各处室忙得不亦乐乎。晚会安排在省城有名的长虹剧场。剧场是国有的,员工们的主人身份没变,开工资不成问题,甚至还有奖金,当然,都指着当年巨资建设的老底子。见工业局兴师动众搞晚会,剧场的人都背后骂娘,说庆个“五一”还用这么折腾,不是把下岗工人的钱给花了吧,还请了那么些明星,一人不给三五十万的,能打发得了人家?要是把这钱发给下岗职工,至少能解决十多万人一年养家糊口问题。   二舀在万长顺面前表了态,只得履行诺言,到了剧场才知,郝乐乐和崔东风早都蹲在这里了。   因为外请大腕们在演出前一天才到,因此,彩排总是有点别楞,一连搞了三次,一次比一次差,把文化厅管演出的处长急得直嚷嚷。演员们也从没受过这样的煎熬,台上不便吱声,台下骂大街。郝乐乐、崔东风不敢怠慢,中午跟着吃盒饭,结束时还要参与讲评,当然,都是正面鼓励的话。   二舀见这架势,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,工业局照此下去,不如改成宣传局算了。心这么想,但干活没敢怠慢。他来到剧场主任办公室,找到外号叫白大拿的白主任说了来意,照着牛向西动员时的说法,给他上了一课,最后说,为了安全起见,要签个安全保障协议。白大拿有点不太高兴,在转椅上跷着二郎腿说,干这些年,经历上百场演出,上自中央的芭蕾舞,下至县的二人转,还没碰到像你这么整景的!又说,你们头儿也来过,从没说还要签啥协议,你处长还比局长大?二舀说,其实,也没别的意思,就是想有个说法,你对下属也好管理,我对领导也好交代。说着拿出打印好的一式两份协议。白大拿不情愿地接过协议,扫了两眼,见二舀没一点让步的意思,一边嘟哝着,一边在上面画了名字。   经过好一番折腾,演出日子总算到了。牛向西提前到了剧场贵宾室,他要亲自迎候省领导与重要贵宾。为此,还刻意做了包装:一身深蓝色皮尔?卡丹西服,上身口袋别了一小束鲜花,一直由“地方支援中央”的几根头发打了厚厚的发蜡,在灯光映照下发着贼光,红扑扑的脸堆满了笑容。   最先到的是省政府副秘书长杨本,跟着是省委宣传部、广电厅、发改委、财政厅、工商局、公安厅、法制办、文化厅的厅长、局长、主任们。离演出还差五分钟时,省领导的车子才成串鱼贯而入,已是省委副书记的赵天明和副省长李南山等几个省领导先后下车,同牛向西几个人一一握手,边握边开着玩笑。赵天明对李南山说,没想到省城晚上这么热闹,我们差一点都被“肠梗阻”了。李南山说,要不是交警认出我们的车子,网开一面,说不上现在还在“肠子”里堵着呢。牛向西打着哈哈,陪着来到贵宾室。先到的几个部门领导都起身同省领导握手。牛向西在省领导中间,一会儿递烟,一会儿给倒水,不时找些轻松话题,弄得领导们乐呵呵的。   李南山向牛向西示意了一下,牛向西赶紧靠了过来。李南山却脸冲赵天明说,上次,我给他们工业局安排了一个调研任务,他们给我出了个难题,搞出两个报告,而且结论截然不同。又转过头对牛向西说,当时,我真想狠狠地搂你们一顿。对了,那个说话口气还不小的年轻人,叫什么二舀的,你们是不是给批评了?赵天明插话说,是李二舀吧,去年考公务员时,我还给他出过题。牛向西说,我们不仅对他进行严厉批评,还在机关上下举一反三深入查找了问题。李南山说,事后,我派调研室做了了解,觉得李二舀讲得更接近实际。你老牛得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,如果批评不当,要给人家平反喽。牛向西红着脸说,南山省长宽宏大量,工作上一丝不苟呀!   2   白大拿虽然没少同演出团体打交道,但像工业局这么大方的还是头一回,仅礼品就装了一屋子,并且是最时兴的蚕丝被。原以为这么多礼品,怎么也能弄一份,没想到,一直没人捋他这根胡子,整得白大拿心中不悦。   剧场有个叫郎仄的电工,时间一长被叫成了“拉闸”,连白大拿也放弃了对他大号的使用权。这几天“拉闸”闹着情绪,原因是剧场评聘职称,“拉闸”没上过几天学,搞不懂书上的东西,只会安个灯泡、换个保险丝,一听考试,腿肚子就哆嗦。前几天考试,只得了二十多分,没过关不说,还白瞎个名额。   工业局的晚会演了好一阵儿,白大拿才迈着方步前后晃了一圈儿。走到后台,见“拉闸”在角落里耷拉着头,便阴阳怪气儿地训道:我说“拉闸”,这是工作时间,别没精打采的,整天合计你那点儿破事儿。肚子一直憋着火的“拉闸”一听白大拿这套嗑,立马急了:你说话得有点人味儿,工作时间怎了,我不是在岗上吗?怎么一轮到我就叫破事儿,白大拿你得说清楚!白大拿也怄着气,听“拉闸”这么说,也火冒三丈,脸上横肉抽动:说你两句有八句等着!你说你那个样,干电工也好几十年了,一个月学一样儿,这些年也该差不多了。你他妈的可倒好,几十年如一日,就会安个灯泡、换个保险丝,再不就是拉闸。你那点活,电门上拴两耗子,猫都会拉,你以为你还是个宝儿呢?“拉闸”也不示弱,说我他妈的告诉你,惹急了,现在我就给你拉拉看,我看你能鸡巴咋的?白大拿一看“拉闸”要动真格的,才想到今天的演出可是非同小可,别因为同“拉闸”打嘴仗,捅了娄子,那就不好收拾了。于是想装出笑脸,对“拉闸”劝说几句。可是晚了,经白大拿一番冷嘲热讽,“拉闸”只觉得脑袋里的血往上涌,霍地站了起来……   台后两人唇枪舌剑的工夫,台前正演一个小品,名字叫《谁敢拉闸》,大致情节是:某水泥厂开业典礼,一时疏忽,忘记给变电所电工刘横发请柬、送纪念品,于是,刘横常找这家企业的别扭,随意拉闸停电刁难。工业局干部小王了解情况后,揭露了刘横的丑恶嘴脸。其中,小王有这么一句台词,“你小子有能耐拉呀,现在就拉,你敢不敢拉?”真是无巧不成书。台后这边,“拉闸”与白大拿正僵持不下;舞台那边,扮演工业局干部小王的演员义正词严、大声说道:“你小子有能耐拉呀,现在就拉,你敢不敢拉?”“拉闸”此时正在气头,脑袋发涨、两耳嗡嗡作响,听到此话,已辨不清是谁,疯了似的,一个箭步蹿到变电箱下,狠劲把所有电闸都拉了下来,随手又用电工刀在保险丝上狠狠划了两划……白大拿一声惨叫,霎时,长虹剧场一片漆黑。   3   精于揣摩领导心思的牛向西,坐在了第二排正中间,这样,既守了官场规矩,又方便与领导说话。   参加演出的都是专业演员,有的还是国内著名演艺明星。由一对著名电影配音演员出演的配乐诗朗诵,专门赞颂了国企改革,还直呼其名将天明、南山二人天花乱坠地夸了一番。由于作者呕心创作、音乐的推波助澜和男女艺术家的煽情,全场不时响起掌声、欢呼声,甚至有人直擦眼泪。李南山鼓着掌对赵天明说,改革这事儿,不至于这么打动人心吧,不挨骂就不错了。赵天明说,这下好了,那些对改革不理解甚至有意见的人,这回可找着主儿了,你我想回避都不行,这叫“有诗为证”嘛。   牛向西见两个领导边鼓掌边说着话,猜想感觉一定不错,便把头凑过去,说节目我们是下了工夫的,看来引起了观众共鸣,知道今天有领导出席,演员都备受鼓舞。说后面更精彩,比如小品《谁敢拉闸》,是以工业系统的真人真事创作的。   《谁敢拉闸》中的演员都是大家熟悉的:逗号、高二敏和范伟伟。本子写得一般,也没多少笑料,可经这些演员一发挥,逗得观众笑声不断,正演到节骨眼儿时,台上的演员一叫号,还真给电整没了,剧场霎时漆黑一团。   牛向西起初还尽量保持着镇静,把头凑到两个领导耳边,说可能电闸出了点问题,一会儿就好。赵天明风趣地说,你说这事儿可是挺寸的,小品里说的,就一下子成了现实!李南山摸黑点了一支烟,说可能知道我烟瘾犯了,给了我一次过瘾的机会。吸了一口,又对牛向西说,节目不错,也知道你们的良苦用心,下一步工业局不光要夸改革,还要埋下头认真研究改革的难点,并要有所突破。   这时,剧场已经乱了起来,抽烟的、打手机的、后面还有起哄吹口哨的。牛向西有点着急,离开座位,找到田造文问其原因,田造文打着马虎眼,说是超负荷保险丝断了。老天还真给田造文作脸,话音未落,剧场突然一片光明,所有人一起“哇”了一声,鼓起掌来。   节目接着开始,但没演完的小品还演不演,如果要演,是接着演还是重演,谁也拿不准,最后请示到了牛向西,牛向西瞪着眼睛说,还演,再拉闸谁负责?   几个小品演员不管怎的也算掉了一把“链子”,连憋气带窝火,高二敏干脆把脸一撂,在后台骂上了大街。郝乐乐与崔东风知道后,赶紧到后台道歉安抚,说酬金按事先讲好的一分不少。高二敏向郝乐乐、崔东风斜楞着眼睛,说白浪费了一回感情。   4   其实,二舀昨天从白大拿那儿出来,并没马上回局,在台前台后又察看一遍,觉得剧场设施都是一流的,没啥问题。他又与后台员工拉了几句话,几个员工像秋霜打过的衰草。二舀说,明天这里有个重要演出,白主任没向你们说点啥?其中一个说,他说话赶不上放屁,放屁还有个味道和响动呢!另一个则说,有他在,剧场没好,不出事儿才怪呢。二舀不觉生出一丝担忧。到了正式演出,二舀没坐在观众席,手握电筒,找了把椅子,坐在舞台幕侧布条里,这样既欣赏了节目,又对后台情况一目了然。   阎晓见二舀座位空着,便打手机给他,说给你个棒槌就当针(真),是不有点过分了?万长顺也说,不会出啥事儿,再不过来,人家阎晓可要替你的班了。二舀回话,说在这看既舒服又过瘾,连女演员脸上的雀斑都看得一清二楚。   二舀是个喜剧迷,演《谁敢拉闸》小品时,又把椅子往里面挪了挪,一歪头都能看到观众。就在小品要结束时,他隐约听到白大拿与“拉闸”吵架声,于是警觉起来,向那边摸了过去,没等靠近,“拉闸”已经动了手。二舀当即拧亮手电,协同白大拿以最快速度找到备用保险丝,又来到电闸箱下连接安装。五短身材的白大拿跷着脚使出吃奶劲儿,也没够到电闸。二舀抢过白大拿手里螺丝刀、保险丝,将断丝除掉,又麻利地一一接上,前后不过三分多钟。白大拿此时又羞又恼,一会儿骂“拉闸”,一会儿对二舀说着感激话。   演出结束后,牛向西让田造文把企改一处的三个处长找来。一处的人此时谁都没走,正听二舀讲刚才发生的事情。听说牛局让过去,二舀知道百分之百是有关停电的事情,于是把白大拿拽上了。牛向西铁青着脸问万长顺,刚才停电是怎回事?万长顺本想检讨一番,不想二舀把他挡在一旁,将白大拿推到牛向西跟前,说这事,最有发言权的是白主任。白大拿不住地点头,乖乖地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,将责任全推到“拉闸”身上,说我得讲点公道话,今天能化险为夷,没酿成大祸,全靠李处了,没他,今天演出可就彻底砸了。   牛向西绷脸问:“你说今天的事儿该怎么办?”   白大拿不假思索地回道:“还有啥说的,给人家李处记功嘉奖呗!至于‘拉闸’的问题,我们剧场会作出处理,请局长放心好了。”   白大拿这几句话差点把牛向西鼻子气歪,心想省城这么好的剧场,让这么个“白吃宝”管着,真是一种耻辱。摆摆手让他退了。看着仨处长还站在那里,牛向西想狠损他们一通,特别对李二舀。没想到白大拿却说了这番话,一肚子郁闷一时没了突破口,只好不耐烦地说,行了,事情都过去了,还站这儿干第十三章体会变脸   1   对田造文几次替自己背黑锅,二舀一直心存愧疚,总想与他喝点小酒道歉道歉,约了几次,田造文推托没应允。逼得二舀只好生拉硬拽,才把田造文绑架到一家小酒馆。在田造文似笑非笑的脸上,二舀还是察觉出内心深处的不爽。于是搜刮肠肚,一会儿讲现代笑话,一会儿讲古人逸事,把他的情绪调整到了“多云转晴”。田造文说,你小子就会玩儿虚的。二舀说,行了,今天的酒饭不算,从明天开始我给你打一个月短工。田造文说,这话怎讲?二舀解释道,把你手头不愿意搞的材料都拿给我,当你半年的写字奴!田造文总算乐了,说你今天也副处长了,我想对你说句话,当然不是啥夸奖话。二舀说,难得今天能这么正经八百地唠嗑,你说啥我都听!田造文说你李二舀,还没找到当副处长的感觉。这感觉指的是要懂官场规则。又给二舀推荐了个人,是被称做“四大神”的王世宥,希望二舀找机会切磋一下。二舀说,说心里话,见他我不烦别人,跟他学,能学啥好样?田造文语重心长,说且不论他点子对不对,肠子花不花,单说能琢磨点为官之道,总结出点东西的,非他莫属。可以汲取其精华、弃去其糟粕嘛!二舀思忖,既然造文这么关爱自己,也不能瞎了人家的好心,也可以掏掏王世宥肚里到底都啥“干货”。于是举杯说,啥也不说了,我一定按哥哥的意见办。   两天后,二舀给王世宥发一则短信,邀请王世宥酒馆一聚。王世宥正在网上,浏览女人情趣内衣,见是李二舀的短信,反复看了三遍。心想,这小子自打考来,总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,请我,啥意思?又一想,啥意思也得吃了喝了才见分晓,不去那是脑子灌水。刚想发个“了”,又一想,不行,得吊吊他胃口,别一下子就应了。于是,发了个“今晚已有约”的短信,又专心致志看起他的情趣内衣。次日,二舀又把昨日的短信重发一回,王世宥又回个同样的短信。第三天,二舀又发,王世宥看了短信后,大嘴咧到了腮帮子上,才发个“了”。二舀想,赶上刘玄德三顾茅庐了,这个“大神”还真能装!   2   二舀找了一就近酒馆,地方不大,却很讲究。一下班,他便先到一步,要了四个围碟、两个热菜,留两个由王世宥点。一会儿,王世宥驾车到了,说二舀太客气了,有话就说嘛,都一个战壕的。二舀递过菜单说,没啥正事,就想跟大哥近便一下。王世宥说那我就不客气了,又点了四个:西湖醋鱼、东坡罐肉、红烧牛尾、木瓜鱼翅。要了一瓶窖藏十年的“女儿红”,叫服务员放好冰糖、姜丝、话梅,煮了。二舀暗叹,真是个“杀熟”的好手,敢下笊篱。   闲皮淡嗑地扯了几句,酒菜就齐了。二舀斟酒,连敬三杯。每杯都找了一个话题,王世宥只用近视镜后的鼠眼盯着,不说一句话。又喝了两杯,王世宥的话匣子才欠缝。   我今天没拿老弟当外人,看你心诚,把两拨饭局都推了,老弟得说实话,今天肯定有事儿,一看你那小脸儿就猜出了。王世宥忽悠着说。大哥眼睛真毒,想兜个圈子,都让你看出了。我到工业局时间不长,机关同志包括您在内,对我非常关照,把我推到了副处长位置,但工作能力、机关经验都很欠缺。你既是局领导,又是老人儿,想请教请教,比如这官该怎当,有啥捷径和诀窍没,怎样做能快点成熟起来?二舀娓娓道着。王世宥不吱声,只顾吃菜。二舀有点后悔,自己不该把话说得太直白,让他那臭嘴添枝加叶地讲出去,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话柄,可就好看了。   闷吃闷喝了一会儿,王世宥才把嘴巴抹了两抹,说这事儿,不是一两句话能搞清楚的。不过,我发现你有个弱点,或者叫官场忌讳,你知不知道?二舀身子靠着椅背,挠着后脑勺说,这不正想听您的指教嘛。王世宥抽出一支烟,二舀给点燃。那我今天说上两句,说得不对,就算我瞎掰扯。在官场上混,你得有一张能满足官场需要的脸,或者叫嬗变的脸,或者叫会笑的脸,或者叫令人捉摸不透的脸。   已有几分醉意的王世宥掐了一把二舀的脸,说像你这脸,就差得远喽,心里的活动,都写在脸上了。说完,又眯眼吸了两口烟,鼓起腮帮子闷了一会儿,吐了。他说这嬗变的脸,是指在不同场合、不同时间、针对不同人,要展现不同的嘴脸。见到领导,不能趾高气扬,但一味低三下四地赔笑,表现出一种奴性,时间一长领导也厌烦;对脾气相投的,就喜笑颜开,不对撇子的,就绷着个脸儿,人家对你肯定有成见;该严肃时不严肃,该放松时故作庄严,也很招人烦。还有,在班上可以装出一副副不同的嘴脸,到家里时,你赶紧卸装,否则,你老婆非骂你个杆儿屁潮凉不可。   二舀想,不怪平时总牛皮烘烘的,肚里倒是有点玩意儿,说出来一套套的,不过都是些馊烂货。   不知是叫二舀忽悠的,还是“女儿红”烧的,王世宥越发兴奋起来,说至于会笑的脸,也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,关键要会笑,因时因事因人而笑。一个笑就有讪笑、讥笑、冷笑、嘲笑、苦笑、狂笑、媚笑、嬉笑、皮笑肉不笑、似笑非笑、笑里藏刀的笑、心里恨着呢脸上还堆着笑、莫名其妙地笑、琢磨不透地笑。又说官场的笑,极其特殊,极其复杂,本来面临的是一个很难为情、很痛苦的事情,你要笑,还要笑得自然,叫人看不出破绽;本来好消息传来,比如提职、晋升、获奖,你能绷住脸,不喜形于色,以平常心面对,才是官场高手。一句话,你的脸与你的心,要时常错位。也就是说,不要以为人家总是给你一副笑脸,就以为人家对你怎么好了、怎么满意了、关系就怎么铁了,事情往往并不是这样。不知道老弟看没看过丰子恺的书?   对丰子恺,二舀不是一般了解,也不仅看过他的书,而是有过深入研究,但此时他要了解这个“大神”的秘密武器,于是摇起头来。   王世宥碰了一下二舀的杯,越发得意起来:他曾说过这么一段话,人心都是有包皮包裹着的,不同的是,有的是纸包的,有的是纱布包的,还有铁皮包的。在官场混事情,能很好地混下去的,混出个人模狗样的,能混得别人都挨批的挨批、撂倒的撂倒,而你要岿然不动,保持不败的格局,不懂铁皮包心这招,不能做到铁皮包心,那你再有本事也不好使!说完这番话,王世宥用高度近视镜后的两只鼠眼打探着二舀的反应。   3   一向鄙视官场灰色伎俩的二舀,开始琢磨起变脸术,他想亲身体验一下个中滋味儿。   回到家,他对镜察看:额头已犁开细细沟纹,一对大眼睛还算清澈,叫人一望到底。少有脂肪的脸,肌肉隆起着,给表情的演绎提供了便利。铁皮包心对于我能做到吗?一颗搏跳、炽热、鲜红的心,如果用铁皮包裹起来,那是该多难受的事情!不过,王世宥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:建国初期,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的知识分子,不都是捧心给党、不带包皮、不隐私念、陈述直言吗,一夜之间却都成了右派!   镜中二舀边想边做起变脸把戏:时嘻、时媚、时嗔、时悲、时怒、时喜;时木然、默然、俨然、愤然;时眯眼、瞪眼、乜眼、媚眼……看见自己能有这样多表情,他感叹了,人啊,这个高级动物,能有如此丰富情绪,还能瞬间发生变化,是其他动物绝对不能的。这样的变脸是什么?可能是情绪的直接反映,也可能不是,甚至恰恰相反:可能是明里一盆火,暗中一把刀;是一脸的无动于衷,内心已翻江倒海;是让你不识庐山面目、如坠五里雾中。也许这就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之一吧。   二舀一脸严肃状走近思凤。思凤正在厨房做饭,见二舀从没有过的严肃,扑哧乐了,说怎地,一脸的阶级斗争,工业局白天给你开批斗会啦?二舀干咳两声转回屋,捂嘴乐了。   一家三口吃饭,二舀嬉皮笑脸冲着思凤。思凤没开口,丑丑先说了:我爸没人形,太不像话了,跟我妈也耍流氓。二舀硬撑着不乐。思凤有点不高兴了,说别装神弄鬼的,你怎地无所谓,别把孩子教坏了。   饭后不久,肖竹菊就闯了来,说出差回来路过这,埋怨思凤答应借织毛衣的书,当了耳旁风。思凤把书递过,问吃饭没?肖竹菊说,记者能饿着吗?思凤让二舀给肖竹菊沏茶。在以往,只要思凤的客人,端茶倒水都由二舀去做,还恰到好处地幽默几句。这次二舀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,懒得动弹。思凤想收拾他两句,又怕肖竹菊见笑,心里强压着,将荤话咽了。肖竹菊也纳闷儿,两家一起吃饭时,思凤老公也不是这做派呀?造文还总夸他正直聪明、特讲义气,才几天,就变成个六亲不认的主儿了?又一想,也许同思凤没整顺溜儿,刚吵完。趁二舀不在屋,肖竹菊悄悄地问思凤,是不吵架了,不然咱老弟也不这样风格呀。思凤拉着肖竹菊的手,说就那样人,可能单位里没顺气,书呆子都那样,时哭时笑、疯疯癫癫的。   送走客人,思凤把孩子哄睡,铺床脱衣。二舀则冲思凤皮笑肉不笑地翻着白眼,思凤以为来了“性趣”,说有屎就拉有屁就放,别憋着个好歹。二舀不说话,表情依旧。思凤掀了被,裸着身大发雷霆,说你这人真是有病,跟我装行,还跟人家肖竹菊也装,那也是咱家恩人,不沏茶倒水,还大咧的,咱有那个资本吗?要真有病,明儿个一早就把你送医院去!二舀也翻脸道,你不盼我当官吗?还总嫌我不老到,我这不是在学老到吗?思凤说你那叫啥老到,纯粹在装神弄鬼,这也叫老到的话,咱宁可就这样天真。   4   变脸术在家行不通,这是王世宥所预料的。如果在机关行得通,被你蒙住的人说你老到,说你成熟、成长了,你李二舀就能快乐幸福?你李二舀还是原本意义的李二舀吗?为了面子、官位、仕途,以撕毁质朴、正义、真诚为代价,换一件老到、世故、油滑的外衣,值吗?二舀思忖着。   这天牛向西向二舀要个材料,二舀想,机会来了,变一回脸,忽悠一下牛向西,看他啥反应。于是来到卫生间镜前琢磨,该给这个政客一副啥“脸”。   牛向西老婆史香馥这些日犯着更年期,怀疑牛向西在外包了“二奶”,弄得牛向西心烦意乱。二舀根本没把牛向西这一状态放在眼里,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,嘻嘻地媚笑。牛向西觉得稀奇,盯着二舀出神儿。二舀递过材料,说这是您要的机械行业改革情况汇总。牛向西没在意二舀说啥,狐疑着这小子今天为何如此得意?二舀忽又一脸正经,说有小小好事相告。牛向西猜谜儿似的等着他说。二舀把工业局被评为植树先进单位的事儿说了。牛向西对获奖没怎么关注,倒对二舀的神态表示了极大的兴趣:想这犟小子,怎么一下子就学乖了?   从牛向西那儿出来,二舀回到自己屋,操起电话,把大张叫了过来。二舀斜躺在椅子里板着面孔说,有几件事情要交办。大张直发愣,心想这李二舀今天怎么了,三步远的道,都拨动电话,还一副阶级斗争的脸,至于这样吗?心里这样想,但脸也随着绷了起来。二舀说,半年已过,要对下半年进行个总结,三天后,我要听你汇报;想彼此间谈谈心,征求一下意见,你可以做个准备,啥时想好了,随时找我;我现在是处级领导了,今后要少开玩笑,以免影响工作。几句话给大张弄蒙了,心想,二舀从来不装腔作势,今儿个是怎么了?是不人一当官,就找不到北了?看来谁他妈的都一样!但嘴上却说,没问题,按李处要求办。   把牛向西忽悠了一回,又把大张给唬了一把,二舀心里好不是滋味。他来到田造文的屋,寻了支烟,一头扎进沙发里。田造文正在文件上批写拟办意见,见二舀反常的神情,想起老婆到他家串门的情形,于是扔出几句“小嗑儿”:知道人家背后咋议论吗?说你精神受了刺激,说你鬼魔浪迹中邪了,说你更年期提前了。二舀挺直身,连珠炮似的埋怨田造文,说都是你的好心,叫我向有丰富经验的老同志请教,学啥成熟老到,现在又来说我的不是!我现在肩膀头上扛着俩脑袋,一个真的是自己的,一个虚的不知谁的。就这么几天,就发现自己真变了,变得不知姓甚名谁,变得不知饭香屎臭,变得神经错乱。真要学那王世宥,我李二舀宁可回出版社,摆弄我的文字去。   一番话说得田造文直愣。   5   思凤下班回家,见二舀没了前几日的“变脸”,调侃说这又演的哪出,才几天,就撑不住啦?二舀说,那不是人干的,戴假面具活着,我做不到,也不会去做,宁可整天扛袋子当装卸工,也不干!思凤说,在这方面得承认自己有短处,天生不是当官的料,瞧你那几天的模样,变色鸡似的,如果要总那副德性,咱俩真得拜拜了。二舀听后来了精神,说你这是怎么说,以为你还是一朵花、花一朵呢,据我观察,从后面瞧,你还能迷上几个;左面看,还能想死几个;右面看,还能撩扯几个;要从正面看,非得吓死几个不可!二舀一席话把思凤说得闷闷不乐,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,我要是你们单位的,推荐干部时,肯定不投你的票。二舀不以为然,说我承认身上有陋习、很浅薄、有许多不合官场的东西,可能总触人家肺管子,不招人喜欢,最终要影响自己仕途。但我也不信,像“变脸”这一类的歪门邪道能成大气候!   思凤抚慰孩子似的摩挲着老公的头,说行了,我服你了,你讲得有理,有自己的主见,我不如你,照你这个打法,今后肯定当大官,还是个清官。后头会有一大群漂亮妞追你,撵都撵不跑,我看你那时还装不装?二舀笑了,说这个事好办,你的元配地位不会轻易改变,至于再圈定几个,我还没想好,大约不会超过三个,你还不知道吗,我这体格……呸,给点脸就往鼻子上爬,到时候你要敢,我就……说到此,思凤从厨房拿了根黄瓜,狠咬一口,吓得二舀眼睛瞪得老大,思凤却乐第十四章鹦鹉学舌   1   断电事件让牛向西丢了面子,一段时间里,憋着一股火,总打不起精神,足有一个多月,他的圆脸都是长的。还得感谢牛向西家的一群鸟,否则,还不知牛向西那脸长到啥时。   牛向西从小就爱养鸟。“文革”时,他忙里偷闲,参加造反之余,偷着玩上了撒网捕鸟、养鸟遛鸟的乐事儿。直到老中青三结合,被选进县革委会班子,乐事儿才告一段落。捕鸟的时间少了,但养鸟遛鸟的时间还有。随着职务升迁,下属和请托人知道牛向西有这爱好,便想方设法淘弄一些珍贵品种给他。因此,对牛向西来说,几乎没有他不通晓的鸟。摆弄工业局的那点事情,用他的话说,就像摆弄自己身下那玩意儿信手拈来。剩余的精力,除了放在女人身上,就用在养鸟上了。他养鸟数量不多,但都是一些名鸟,比如棕扇尾莺、虎皮鹦鹉、金画眉、紫寿带、八声杜鹃、黄伯劳、斑头大翠鸟、树串儿。令牛向西有点遗憾的是,听说列入国家一级保护、濒临灭绝的一种珍贵名鸟叫朱鹮,在陕西还有七只,他想一饱眼福,亲自飞了过去,结果只看到了几张照片,原来七只朱鹮都遨游在大自然中,他只好翻拍些照片悻悻而归。用牛向西老婆史香馥的话说,那群鸟就像他供奉的祖宗一样。牛向西腾出一间屋子专给鸟用,在别墅的院子,为鸟们栽了桃树、梨树、李树、丁香树。只要天气好,每天一早,就将十几个鸟笼子,从屋里盘腾到院内,逐一添食上水,照顾停当,边听鸟叫,边打上一套陈氏太极拳,这正应了古人说的“花影不离身左右,鸟声常在耳东西”。待身体微微发汗,才回屋洗漱用餐,依依不舍地同鸟们“拜拜”上班去。   史香馥正好与牛向西相反,对这群鸟烦死了,特别难以忍受那鸟粪味儿,为此,两人没少吵架。史香馥抱怨说,咱家鸟重要还是人重要?每天这么屋里屋外地折腾,图啥呀?你怎会姓牛呢?应该姓鸟才对。牛向西任她怎么嘟哝,每天照旧盘腾来倒腾去。史香馥知道拗不过他,只好自备防护口罩甘拜下风。   有个虎皮鹦鹉,最受牛向西偏爱,每天吃小灶不说,还要单独戏耍一番,这边人说点啥,那个鹦鹉也跟着说啥,打练得像个“人精儿”。两口子以为聪明的鸟也只是个鸟,于是啥事儿并不背着它。因为鸟,史香馥背后骂了牛向西几句,到了晚上,虎皮鹦鹉像个长舌妇,都说给牛向西听。牛向西不但没恼,反嘻嘻直乐,对其愈加偏爱。史香馥却吓了一跳:这不等于给自己身边安插个特务!从那以后,史香馥见着虎皮鹦鹉只是瞪眼,不敢说话。   牛向西要陪省领导去日韩招商。按以往惯例,他将鸟事交给田造文打理。田造文已训练有素,说请牛局放心,鸟的事包在我身上。   牛向西走后的次日清晨,田造文就骑车到了牛家,把闷了一夜的鸟们盘腾到屋外,霎时鸟们活跃起来,婉转啼鸣,好不热闹。田造文添食上水、清理鸟粪,又把院子扫了,心说,不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牛向西有这口神累,与鸟为伍,的确令人心旷神怡。把鸟事干完,田造文进屋洗手,与史香馥打招呼“拜拜”,史香馥把虎皮鹦鹉从树上摘下来,说你把这个讨厌家伙拿走,听它人不人鬼不鬼地叫唤,我就闹心。田造文伸出的手悬在半空,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,说这可是牛局的最爱,还是等牛局回来再定夺为好。史香馥是个急性子,见田造文不接,便把脸耷拉下来,说也不是就白送你了,先在你那儿养着,我这清静一天是一天。田造文见史香馥撂了脸子,心想,因个鸟惹怒她犯不上。于是说,我不是不听牛婶的话,怕牛局回来跟您发火,都是为您着想。既然这样,那我就暂时拿家里养着,等牛局回来时我再送过来。   2   知道牛向西半个多月才回来,局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,气氛宽松了许多,有的干脆借故请了假,带着老婆孩子旅游去了。对牛向西把机关气氛搞得过度紧张,马奔腾也不满意,虽说在家带班负责,可他没牛向西那股狠劲儿,凡有人有事说到跟前,没有不同意的,还关怀一番,叮嘱不要惹出麻烦。   平时,二舀没事儿就要同田造文闲聊一阵儿,这几天去得更勤了,甚至每天到田造文那儿报一到,但几次都扑了空。这天刚上班,二舀又找田造文,见他连扇风带擦汗的,便问,这还没到暑天,就热成这样?如果摊啥事儿了,就言语一声,老弟一定鼎力相助。田造文笑笑,说你怎总往坏里想,就不能想点好事儿?二舀说,看你这样儿,气喘吁吁的,又满头大汗,是不扯淡去了?又说,我可警告你,有人说你“家里红旗不倒,外面彩旗飘飘”,你小子得如实招来!田造文笑道,哎呀,裤衩子当背心穿,你这小子的水平有所提高了!行,既然你对我这么感兴趣,那我实话告诉你,谁让俺俩是冤家呢。   二舀佯作生气状,说以为我逗你玩呢?告诉你,这是拿你当个人儿看!田造文说,行了行了,你还真给我来那潜水员下水,一装到底呀!实话告诉你,我这主任不是啥好差事儿,知道不?牛局出国了,家里一群鸟没人照料,我得每天到牛局家侍候鸟去。然后,还得返回家做饭,送孩子上学,弄得脚打后脑勺子。二舀说,那没办法,谁让你是办公室主任了,谁让牛局那么信任你了。别看皮肉受点苦,终会苦尽甜来的嘛。田造文忽然想起了什么,说对了,局长夫人史香馥今天特别交代我个任务,把他家的虎皮鹦鹉拿来让我领养几日。我同咱家那口子通个电话,不知怎的,肖竹菊说我净办傻事儿。我说不就代养个鸟吗?   二舀揉搓后脑勺,说看来她有想法必有她的道理,也别因为这点小事儿跟嫂子吵翻了。这么着,你要信得着,我拎回家替你代养几日。田造文不放心地说,让你写个文章、编个段子啥的还凑合了。交给你养,还不得把那“人精儿”给养瘦养傻了,到时又得我给你搪灾。二舀说,这事儿对你们城里孩子是有点赶鸭子上架,对我们农村娃儿来说,那是小菜一碟。咱小时候啥鸟没玩过?别说是鹦鹉,就是鹦六也不在话下。   田造文问:鹦六是啥鸟?   3   下班时,二舀骑车从田造文家取来虎皮鹦鹉,美滋滋地往家奔。一路引来路人的惊羡和猜疑,似乎觉得,那鸟不应属于这个骑自行车的普通人,能养这鸟的,起码要是个“款儿”或“腕儿”,一个毛头小子能玩虎皮鹦鹉,不是自己发了横财,就是有一个发横财的爹。   回到家,二舀屋里屋外转了两圈儿,才知道自己屁大的家多放一丁点儿东西都困难,后悔自己考虑不周,在田造文面前口出狂言,给自己出了个难题。没办法,只好在客厅的日光灯座上系了条鞋带,算是给虎皮鹦鹉安了个家。二舀坐到沙发里,点燃烟,盯着虎皮鹦鹉出神儿,寻思着世间人与人的生活质量差距真大,普通老百姓在为糊口奔命,牛向西一类的已为鸟奋斗了。   发了一会儿呆,见老婆还没回来,二舀才想起一件事儿:自己老爸要从S县老家赶来。思凤一早特地交代,谁回来早,谁就把饭菜做了。二舀赶紧系上围裙,到厨房又洗又切。   不一会儿,思凤搀着穿着一新的公公走进来,见屋里多了一样物件,还以为二舀买的,于是对老爷子说,你儿子知道你来,特意给你买了鸟解闷儿,怕你白天待着闹心。说着换了衣服系上围裙,拍二舀的肩膀说,行呀哥儿们,还有点孝心,歇着吧,厨房工作,由本老太太一人做了。   二舀同老爸寒暄了,才解释说,是局里一同志的鸟,借几天玩玩。思凤在厨房听了,说只要俺爸不寂寞,管它借的买的。老爷子平时就爱莳弄个花、玩个鸟的,此时细细观察那虎皮鹦鹉,一本正经地说,这可不是一般的鸟,至少值个万八的。   虎皮鹦鹉换了环境,又没了伙伴,被老爷子盯得直发愣,突然像想起什么,嗲声嗲气地叫着:“五万元,请笑纳,请笑纳。”虎皮鹦鹉开口说话,屋里人都乐了,老爷子掏出一支劣质卷烟点了,不紧不慢地说,俺可不敢随便收人家钱,还是让别人笑纳吧。   一会儿工夫,饭菜做好了,思凤找出一瓶竹叶青酒,给老爷子斟上。二舀把酒瓶抢了过去,说啥时候咱家有这好酒?思凤说,让你知道了,今天还能有咱爸的份儿?二舀给自己也倒了一盅,说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,明天我再买两瓶好酒,给咱爸带上。思凤说行了,现在市场的酒你还敢买?十有八成假的。   吃罢饭,几个人坐在客厅说话,丑丑已没心思写作业,站在凳子上逗那虎皮鹦鹉。二舀用报纸卷了一个纸棍儿,拿给宝贝儿子玩儿。虎皮鹦鹉被逗急了,在笼里直叫:“牛向西,老不死的,牛向西,老不死的。”老爷子一愣怔,问二舀是咋回事。二舀说是我们局长。老爷子说,是非之物,碰不得呀!领导的私房嗑,咋就不注意呢?思凤带着气说,现在不是不注意了,而是干脆就明目张胆了!又对二舀说,刚才咱爸说得在理,你刚当副处长,别因为这个鸟影响了前程。明儿赶紧给田造文送回去,还得让他保密,别说在咱家养过。二舀白了一眼思凤,说至于吗?   第二天一早,二舀从日光灯座上摘下鸟笼,准备蹬车去田造文家。虎皮鹦鹉似乎跟二舀有点熟了,重复着昨天那番话。二舀瞪着眼,对那鹦鹉骂道:“再收钱,就—举—报—你!”话音刚落,那鹦鹉竟也一字一板地叫道:“收钱,就—举—报;收钱,就—举—报。”   4   牛向西从国外归来,已是晚上十点多,虽然时差不大,也是一身疲惫,一觉睡到次日九点多。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鸟儿。他一边盘腾鸟笼一边问老伴鸟事。史香馥撇着嘴,说你浑身都是宝儿,拔根鸡毛都是令箭,照顾得好不好,不都在那摆着嘛!牛向西屋里屋外转悠着,见一切如初,才把心放在肚里。往外倒腾完鸟儿,点了支烟吸了两口,觉得像差点事儿。又来到院子逐一查看,发现少了虎皮鹦鹉,于是朝屋子里喊。史香馥装出才想起的样子,说你不问我倒差点忘了,我看小田跑来跑去挺辛苦的,就让他拿去玩了几天,你要同意,我看送给小田算了,省得闹哄的跟着掺和。   牛向西顿时火了,说你一个老娘儿们懂个屁!知道虎皮鹦鹉的价钱吗?两万!说给人就给人,你是慈善总会会长呀!史香馥觉得在理,于是,就给田造文打电话。赶巧田造文提着鸟笼来了。牛向西接过鸟笼,看虎皮鹦鹉没啥变化,叫田造文坐了,让史香馥从里屋拿来一个纸包纸裹的东西,说是从日本带的纪念品。田造文谢过走了。   牛向西把虎皮鹦鹉放在客厅,细细品味。那虎皮鹦鹉多日不见主人,在笼里蹦来跳去兴奋不已,像是要讨好一下主人,又不知说啥好,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,于是扯开嗓门:五万元,请笑纳,请笑纳!牛向西一下愣了,一个月前的事儿还念念不忘,他妈的怕真是成精了!于是凑近教唆着,说这钱不能收,这钱不能收!那虎皮鹦鹉盯着牛向西,就是不说。牛向西把史香馥喊来,说这虎皮鹦鹉的小命快到头了。史香馥说,我要给人你还舍不得。牛向西说,你把它交田造文养了那么长时间,难免就守口如瓶,如果说出去,可就叫人有了口实。再品它几日,如果不改邪归正,那只有……他的手在空中快速划了一下。史香馥竟有点舍不得,说还是调教几日再说,你上你的班,我就不信收拾不了它。说着指着虎皮鹦鹉骂道:这个死玩意儿,胡嘞嘞啥?再胡嘞嘞,给你宰了!那虎皮鹦鹉好像又想起什么,突然叫道:收钱,就—举—报;收钱,就—举—报。   牛向西脸色顿时发黑,从厨房拿了菜刀,说反了你了,今天有我没你,有你没我。说着就要对虎皮鹦鹉下手。史香馥赶忙扯住,说跟鸟动什么真气,这可值两万多元呀!牛向西怒目圆睁,说这十多天到底发生了啥事?这鹦鹉都能同人对话了?史香馥说我嫌它太闹哄,让田造文拿家养了几天。咱家这两天没有外人来,也没啥不正常的事儿呀?牛向西说不管啥情况,留下这个小妖精后患无穷!别说两万,就是二十万也得宰了!于是将菜刀向虎皮鹦鹉乱第十五章领导有事儿   1   一晃儿到了秋季。S省城的秋天,没有遍地菊黄和飘香稻谷,有的是林立的楼盘、繁忙的街道,辉煌斑斓的灯光和永远流淌的车水马龙。在商品满目的大小商厦里你会看到,攒动的人群依然留恋着盛夏服饰的风采,他们似乎并不愿意跨入秋的门槛。只有小区里的老树勇敢接受了这一现实,当一夜风雨袭来,它们宁可弄瘦自己,也要以纷纷落叶给人们送去秋的消息。   这天下班回家,思凤跟二舀说,省政府上午召开了一个振兴老工业基地专题新闻发布会,你们牛局去了,还有个发言。二舀问讲得怎样,没掉链子吧?思凤说,问题不在讲得如何,而是穿着打扮引起了大家的关注。二舀问为何?思凤说,人家香港记者就是敏感,与我们说,贵省的国有企业在困境中艰难挣扎,政府官员的身体保养得如此滋润,一身国际名牌,这种反差,令人深思!二舀点头,说这个记者不得了,比你们强多了,你们没别的能耐,人家怎么说,你们怎么写,再不就拍马屁,像个没脑袋人。思凤反驳:你懂得个屁,我们是党和政府的喉舌,都有脑袋,行吗?二舀说,我有种预感,牛向西早晚要出事儿。思凤忽然想起什么,说听肖竹菊讲,牛局可能与他老婆离了,同一个饭店女老板好上了。二舀说,我怎么从没听说过?思凤用手戳了一下老公的头,说你这个榆木疙瘩脑袋能知道啥?   2   第二天上班,二舀问阎晓,说局里近日发生啥事儿啦?阎晓正抹着桌子,听二舀这么说,反问道,局里发生啥大事了?二舀提示道,可能发生在领导身上的。阎晓打扫完卫生,坐到椅子上说,你是不说的咱“一把”?二舀不做声。阎晓说,牛局离了,又找个小的,御膳食城的老板姚妍娉。据说,两人在棒棒岛秘密搞的仪式,还是一位省领导主持的呢。   尽管阎晓说得认真,二舀仍将信将疑。午间吃饭,二舀凑近田造文,问最近有啥爆炸性新闻?田造文边嚼边说,你指的是国内还是国际的,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?二舀说,国际的我看《参考消息》,还可以请教马局。国内的我看“新闻联播”读报纸,咱还是立足本局说事儿。至于好与坏,那得辩证地看,好消息可能潜伏着坏线索,坏消息也会蕴藏着好新闻。田造文似笑非笑,说你小子总好绕弯子,就明说得了。二舀说,要能明说也就好了。田造文贴到二舀耳边,说哥儿们,大老板“喜刷刷”啦。二舀装出一脸疑惑,问啥叫“喜刷刷”?田造文扑哧乐了,压低声音道,说你消息闭塞还不服,你是从不关心领导的喜怒哀乐。告诉你吧,“喜刷刷”就是再入洞房、梅开二度。二舀调皮地说,可别拿咱革命领导干部开玩笑,人家是有妻室的正人君子,埋汰谁也不能埋汰我们牛局。你要造谣,我可让你在史大嫂那儿不得好儿。田造文不无讥讽地说,怎么着,有老婆就得跟她过一辈子?《婚姻法》上哪条规定了,兴老百姓离,不兴领导干部离?人家史香馥起先是有想法,可人民币一到位,乐呵地走人了,牛局想不离都不行。   3   晚上,二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“烙饼”,把闭眼就打呼噜的思凤整醒了。思凤揉着眼睛,问二舀怎么了,是不是有谁送秋波了,激动得不姓屎姓粪(兴奋)了?二舀说自己哪有那个艳福,至今“肥水没流过外人田”。又坐起身,把白天听的讲给思凤,说一个月前,在北方摩尔城还见他俩有说有笑逛呢,现在不仅离了,还来个“七”后的“闪婚”!思凤抚摸着二舀前胸道,我说的呢,看人家那么大岁数都换新的了,咱这心不能一点想法都没有吧?二舀把她的手扒拉开说,我记得古人曾这样说过,只要有孝心,即使没有尽孝的实际行为也算孝。而仅有淫亵的想法,并没有实际行为,不能说他就淫亵了。对男女之事,再正派的人也会胡思乱想,本人也是如此,所以,有想法也正常。   思凤说咱唠点正题儿,是不是表示一下才好。上次送钟,把人家脸整长了、鼻子气歪了,我还蒙在鼓里,后来才知道是你搞的鬼,哪有拿自己的钱这么   玩儿的?这边钱花着,那边还没讨个好,你说你二不二?二舀霍地站起身,说你是怎么了,领导一有点风吹草动,你就想上供,怎么他牛向西是俺家祖宗呀?说着从床头柜抽屉里抽出一支烟点燃,连连吸着。   思凤也披被而坐,说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呢!你怎么进的工业局?副处长谁批准的,你忘啦?还没怎的呢,就翘上尾巴了,你以为我们娘儿们孩子跟你借啥光享啥福啦?二舀不以为然,说无论考进这个局,还是当副处长,都是我自己通过竞聘获得的。如果要感谢谁的话,先要感谢我爸我妈,他们总告诉我要好好学习、好好工作、别犯错误;还要感谢党组织,感谢机关的同志们,他们都有一双慧眼,知道我是好人;当然还有你和丑丑。   思凤道,在家你也整那官腔官调的,啥党组织、同志们,得有个活生生的代表吧!要不是牛局给你打高分,在党组会上一锤定音,你再能行顶个屁用?即使牛局没说好话,也没提反对意见吧。再说了,从打到局,你还少给牛局添乱啦?思凤这样的话,二舀听了不下十多遍,耳朵快磨出茧子了。要在以往,二舀非同老婆理论个没完,可这次他保持了沉默,知道争辩下去,不仅谁也说服不了谁,今晚的觉也甭睡了。世界上谁最难领导?自己的老婆!毛主席他老人家伟大不,领导亿万工农大众,建立了一个新中国,遗憾的是没管好自己的老婆。老人家尚且如此,何况我李二舀乎?想到此,二舀把手中的烟掐灭蒙头睡了。   思凤以为二舀被自己说服,穿着三角裤趿拉着鞋子,从衣柜底下掏出一摞百元大钞,点了三十张放在床头柜上。上床捅了二舀一下,说明天我起早下乡,别忘了把钱送去。   4   次日一早,二舀先给丑丑准备了早点,还是老三样:煎鸡蛋、面包片、热牛奶。丑丑吃腻了,在监视下才完成任务。二舀刷牙洗脸,拾掇自己事儿。丑丑见床头柜上有不少钱,嚷嚷道:老爸是不是发奖金了,这回得说话算话,给我买个遥控汽车了吧?二舀从卫生间探出头,咧着满是泡沫的嘴笑了,说凡是老爸答应的一定兑现。不过这一段手头不宽裕,等有了钱丑丑马上不干了,说不行不行,老爸净撒谎,这不有钱吗,怎么就说没钱?二舀拿毛巾擦脸出来说:这钱不行,是咱欠别人的。听老爸这么说,丑丑撅着嘴,背书包走了。   望着儿子的背影,二舀不由得一阵心酸,坐在沙发里出神了好一会儿。   二舀这次没听思凤的话。他抽空去了一趟北方摩尔城,给丑丑真买了个遥控汽车,又买了几本新出版的图书。之后,来到省电视台,把余下的两千多元,通过新闻中心全部捐献给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小女孩。平生以来,二舀还是第一次自作主张地花掉这么多钱。   晚上回家,思凤见二舀手里多了东西,纳闷儿地问是啥,开会发的还是企业送的?二舀背过脸,说处里承办会议剩点钱,每人发了点。听说是掏自己银子买的,思凤有点不高兴,问花了多少?二舀伸出三个手指。思凤睁大眼睛,说李二舀行啊,也学会花钱了,还出手不凡呢!二舀笑嘻嘻地说,一切为了孩子嘛!   丑丑匆匆推门进来,没等放下书包,便气喘吁吁地说,老爸老妈,今天考试,得了一百分,是不是得表示一下?但是我声明,亲嘴不算,要物质奖励。二舀心想,小崽子才几岁,就知道要奖,还得是物质奖,养不教父之过,该收拾他一顿才是。可又一想,东西都买来了,何必同孩子过不去。于是,把玩具从衣柜顶上拿了下来,说老爸说话还算数吧?丑丑抢过玩具,书包也忘了放下,马上鼓捣了起来。二舀把书包替儿子拿了下来,说吃了饭老爸和你一起玩儿。丑丑一下子扑到了二舀的怀里,狠劲地亲了老爸一口。   丑丑得了好成绩,老公发钱给乖儿子买了礼物,一家三口难得这么开心,思凤特意做了两个拿手菜:锅包肉和熘三样,启开上次喝剩下的“竹叶青”,给二舀和自己各斟一盅,说为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快乐幸福平安干杯!丑丑在一旁也要喝酒。二舀用筷子蘸了一   点酒,送到儿子嘴里,丑丑辣得直咧嘴,二舀思凤都乐了。二舀在外应酬时,逼得不喝不行,显得还有点酒量,到了家里,这酒喝得格外仔细,只喝了三小盅。思凤问给牛局送钱的事儿,二舀装出不在意的样子,一边点头,一边用筷头蘸酒又往丑丑口里送。   “你跟我说说具体情况,牛局就没推让推让?”思凤有意把“推让”两个字的尾音加重、上挑了几分。   二舀不耐烦地说:“还有啥具体情况,我就说牛局平时没少栽培我,就这点意思,不成敬意,人家就收下了呗。”   “这就完了?”   “完了!”   “就没说点啥?连个好脸儿也没给?”思凤盯着二舀的眼睛。   二舀怕思凤看出破绽,于是假装认真起来,说是说了,都是工作上的事情,嘱咐我好好干。表情嘛,你想啊,肯定是十分愉悦的啦。   5   一个月后的一个中午,二舀同往常一样,随就餐人流去饭厅,他发觉就餐的比以往多了一成,气氛也有点不对:凑一起就开玩笑的几个小哥儿们都闭了嘴;平时说话粗声大气的几个女士咬着耳朵。排到餐台时,桶里的馄饨已被捞得所剩无几,只泛着油花和几片菜叶,他胡乱拣了点其他菜肴,盛了些米饭,寻摸座位时,才发觉好久没见田造文来饭厅了。   下午,二舀要赶写个材料,但精力怎么也不集中,于是,盯着对面的阎晓发愣。阎晓出差刚回来,正整理着票据,无意中扬脸去拢头发,见二舀直眼盯着自己,脸刷地红了,说你眼睛有点像农村的二齿钩子,可挺烦人的。二舀并没在意阎晓说啥,而是问道,机关的气氛有点反常,不知你感觉到没?阎晓并不正面回答,说你真不知道,还是装不知道?二舀说,这事有必要装吗?阎晓说,平时田造文跟你哥儿们长哥儿们短的,就没给你透露点啥?二舀认真地问阎晓,到底出了啥事儿?阎晓说她也是才知道的。没等阎晓把话说完,田造文推门而入,气喘吁吁的,像是从很远地方赶来,端起二舀的半杯茶,一口气喝了,又从二舀兜里掏了一支烟,愤愤地说,牛向西被“双规”啦!   二舀给田造文烟点燃,自己也吸了一支。刚吐了一口,才觉不妥,不好意思地瞧了一眼阎晓,假装个要拧灭的动作。阎晓说,行了,瞧你哥儿们的面上,今天给你俩破回例。   田造文讲道,与史香馥结婚那阵儿,牛向西只是个乡镇党委书记,随着职位的提升,他的花花心也膨胀起来。几年前,认识了御膳食城的姚妍娉。牛向西瞄上了姚妍娉的姿色,姚妍娉看中了牛向西的权势,两人一来二去的便勾搭上了。牛向西以为就是个逢场作戏,没想到姚妍娉动了真格的,非逼牛向西离婚不可。要说牛向西被逼无奈,那只是说对了一半,其实牛向西早就看不上史香馥农民小家碧玉的做派,因此,姚妍娉行为无疑促使牛向西下了离婚的决心。当然,史香馥也不是好惹的,钱要是给不到位,也不能叫你牛向西的美梦做成。好在牛向西有的是钱。当然,对姚妍娉来说,与牛向西婚配,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了,只要有权有钱,一切都可以从简。结婚还没满月,史香馥就有点反悔,跑到自己原来的家,指着牛向西大骂:老娘原以为在外偷着搞几个就行了,没想到你还真往家里娶呀,你必须再给我买一处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别墅,否则我跟你没完!史香馥也是有点神经错乱,逢人就讲牛向西的坏话,把一些隐私都给暴露了出来,不知谁就举报到了省纪检委。   二舀揶揄田造文,说老兄讲的这些,像听了一段田连元说的评书,是否有演义成分在里面?田造文很认真地保证着,说消息绝对可靠,纪检委有自己一个哥儿们,昨天在一块喝的酒,把牛向西这点埋汰事儿抖搂得一点没剩,人家当笑话讲,我是当正事儿听了。又说这一半天,纪检委就要派工作组到工业局来,进一步核实牛向西的有关问题,难免要牵扯到一些人。   “对了,人家牛向西享受同上级领导会晤的待遇,你田造文怎么也失踪了好几天,莫非纪检委先拿你开了刀?”二舀调侃道。   “你以为   这办公室主任容易当呀,就是个磨道的驴一头听喝。过去听牛向西吆喝,牛向西出事了,还得听纪检委的吩咐,这一趟那一趟的,把腿都累细了。不过,话又说回来了,这也是组织上对本人的莫大信任!”说到此,田造文挺着胸脯,一手掐腰一手拍着二舀肩膀,把一旁的阎晓逗得直乐。   6   两天后,省纪检委牛向西专案组和省委组织部的主管处长进驻工业局。专案组组长先向局领导班子成员通报了牛向西被“双规”的情况,并说明牛向西专案组到工业局的意图:通过与有关人员谈话,进一步核实牛向西涉嫌收受贿赂的有关问题。省直二处处长代表组织部宣布,鉴于牛向西已被“双规”,工业局的工作暂由马奔腾负责主持。之后又召集会议,向中层干部做了通报。会后,专案组一分为二,即刻找相关人员谈话。列出的谈话名单有四十多人,占工业局在岗人员的一半,几乎包括所有正副处长。   谈话是十分严肃的,甚至是很严厉的,所有被约谈的人都显得焦虑不安,甚至十分惊恐。有两个患有高血压病的老处长同工作组谈话后,脸色暗紫、血压猛升,谈话未完就坚持不住,被送进了医院。工业局一时人心惶惶,没心再干工作,谈论的不再是牛向西被“双规”的话题,而是猜测谁送了钱、谁送得最多、谁会被从重处理。   二舀也被专案组找了一次。不过,没几分钟就“放”了。简短的对话,后来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:   专案组问:“你给牛向西送过钱吧?”   二舀答:“我曾想给他送,后来考虑明白了,我为什么要给他送呢?”   “那就是没送了?”   “当然没送。”   “你在工业局工作期间,从来就没给牛向西送过什么吗?”   “要这么问,我也不是清白的,刚到局时,赶上牛向西搬家,我曾送过钟给他,七百多元。”   “送钟?”   “不是代表死了那个终,是计时用的那个钟。”   “搬家有给送钟的吗?”   “有啊,我就送了。”   “?!”   7   几乎同时,牛向西被“双规”的事儿传到了消息灵通的省报社。那天,肖竹菊和赵思凤照面几回,唠的都是有关牛向西受贿被“双规”、机关处长被找谈话的话题。肖竹菊不无得意地说,别看咱家老田成天跟着牛向西转,所幸的是,一点都没受牵连,咱家那口子有一个基本原则:只出力不出钱。因为这个,我还总骂他呢,这回人家对了,有牛皮吹了。边说边偷偷瞄着思凤。思凤的心乱哄哄的,没有勇气直视对面的好友,只是敷衍,暗暗后悔不该逼二舀送钱。   下班回家,见二舀没事人儿似的,半躺在沙发里,看着中韩足球赛,思凤把兜子往桌上一扔,抢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,说工业局出了那么大事儿,回家连个屁都不放,还有心看电视?二舀把电视机重新打开,说他既不是我干儿子,我也不是他干爹。他出事了,与我何干?又说,你这火烧屁股的样儿,容易让人怀疑,是否与牛向西也有过一腿?你放屁!还在那给我装呢,一锥子扎不出血的玩意儿,你看人家田造文多会玩儿,只出工不出钱,领导交下了,自己还没陷进去。你说你倒好,叫你送钱你就送,一个男人啥事情也不分析分析,这回好了,跟着那个老不死的吃瓜酪吧。说着,那泪珠在眼圈就要溢出来了。二舀摩挲着后脑勺,说纪检委的人已经找过我了,两分钟内,我把事情都说清了。我感觉没啥瓜酪可吃的,再说了,凭什么让我吃瓜酪。   思凤有点疑惑不解,“怎么着,你把纪检委给蒙住了?”   “啥叫蒙住了,我压根儿就没给牛向西送钱!”   “真的?那三千块钱呢?”   “给丑丑买玩具花了点,我又买了几本书,余下的我捐给一个患白血病的小女孩了。”   思凤听得直发愣,瞧着自己老公,越发觉得可亲可爱,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“哎呀、哎呀”。二舀说,别哎呀啦!是不又心疼你那几个臭钱?思凤猛地在二舀脸上亲了一口,说钱算啥,钱不是人挣的吗?钱是王八第十六章反思解惑   1   经过近半年工作,专案组基本查清了牛向西的违纪问题:受贿一百一十三万元,贪污公款五十四万元,收受礼金一百四十一万元,并与多名女性存在暧昧关系。经省纪检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,撤销其党内外职务,开除党籍,开除公职,移交检察机关依法处理。对处级以下干部违纪问题,省纪检委按干部管理权限,移交给了省直纪工委处理。由于牛向西一案牵扯面较大,省直纪工委画了一道线,凡送一千元以上一万元以下者,以批评教育为主,不再移送司法机关。不追究刑事责任,不等于免除纪律处分,几乎所有处长,都在省直纪工委通报上露了一把脸,只有二舀、田造文、阎晓和老干部处处长得以幸免。   二舀不是幸灾乐祸之人,看到朝夕相处的同志受牵连,心里不是滋味。拿万长顺处长来说,不论工作态度、工作作风和工作能力,几乎找不到什么缺点,机关中没有对他不服气的。还有郝乐乐、崔东风,这些素质好、智商高、能力强的好人,为何在纪律面前做错判断、尝了苦果?尽管自己没有触及高压线,那也只是缘于对牛向西某种反感情绪而已,并不说明自己做得就比别人好,有啥先见之明。   而对牛向西,二舀的疑虑就更多了:专案组负责人说,是接到多次举报,才引起重视的。组织为何不能在发现牛向西有违纪苗头时,就引起重视,采取预警措施?如能敲个警钟,牛向西的贼胆可能就会收敛些,不致滑入犯罪的渊薮。还有,对领导干部的监督,可以找到一系列党纪国法的规定,比如有人大监督、同级班子成员的监督、同级和上级纪检监察部门的监督、群众监督等等,似乎领导干部被众多监督围个水泄不通!实际情况是怎样呢?鬼知道这些监督的有效性何在?牛向西并不是工作起来无精打采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,也干了一些有益的工作,甚至时常得到上级的褒奖,但在暗地里却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。明知是违纪违法的事情,甚至有坐牢杀头风险,他还胆大妄为、铤而走险,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?即便这样,一年一度的民主测评时,他竟然能多年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,工业局班子每年都被群众测评为“好”的档次,牛向西个人也是多年“优秀”档次,被组织部认定为政绩突出的好班子、优秀领导干部。有人说在中国,没出事就是英雄,出了事就是狗熊。牛向西的问题能用“非黑即白”这样一个简单说法解释吗?近年来,因腐败落马的领导干部前赴后继,腐败案例触目惊心。纪检监察部门不介入则已,一旦介入百查百中,弄得纪检监察机关都左右为难。这不禁使人联想起流传社会的一个说法:要是把领导干部排成队,挨个枪毙会有屈死鬼,如果隔一个枪毙一个还有漏网的。问题如此严重,是制度出了问题、党出了问题,还是领导干部自身的问题?对此,二舀陷入苦苦思索之中。   2   二舀失眠了,每天直到凌晨才稀里糊涂地眯上一阵儿。思凤心疼,拿安眠药给二舀,二舀拒绝。思凤只好哼唱摇篮曲,像当年哄丑丑那样哄着老公,这一哄反倒给二舀整精神了。思凤伤心地“唉”着,说瞧你那样儿,牛向西出事,有纪检委管着,别人挨处分,谁让他溜须拍马了?我真整不明白,你在忧国忧民呢,还是没挨处分难受呢?二舀点燃烟,说不知怎的,这几天脑袋像被炸了,全乱了。他把自己的困惑和盘说给思凤。思凤说,往高了讲,你这是“看《三国》掉眼泪,替古人担忧”,想的都是大领导考虑的事儿;往低了说呢,你是书呆子一个,只钻研书里的文件里的东西,不懂现实的潜规则,所以你就困惑呀不解嘛。二舀说,你也不要贬低你老公,说不解是实话,要说都不解又有点虚伪,只不过还不够成熟和系统而已。对“牛向西现象”没啥不好理解的,毕竟他受党这么些年培养,起码得有点良心干点正事吧。况且,他的职务明晃晃地在那亮着,不干点事儿能保持他长久地以权谋私吗?思凤点头,说这两句话还有点味道。二舀接着说,牛向西大   权在握,下属无疑都是弱者,向他讨好是可以理解的。俗语说,“人往高处走,水向低处流”,想进步就得赢得掌权者的好感与关注,否则,像晋升提职这类好事儿就很难轮到你的头上。有人编了这样一套嗑:你不提要求,领导极不可能想你;你提了要求,领导会淡淡地想你;你有实际表示的要求,领导时时会想你;你的表示一步到位了,领导第一个想的就是你。因此说,想进步的同志绝对是好人,送钱的同志并非都是坏人,没有几个从骨子里愿意给当官的送钱的,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。思凤只是点头,不再插言。二舀思绪的闸门彻底被打开,说经过反复琢磨,这个无奈起码有两个原因:一是社会风气影响。大家都这么做,你不做就是异类,就会冷眼瞧你,说你怪怪的,肯定有啥毛病。最典型的是医患之间收送红包这类事儿。媒体报道:有家医院的一个医生,因拒收红包被患者家属威逼,说你是要红包,还是要刀子?逼得那位医生只得收了,否则就得挨上一刀。二是一些当权者的贪欲。如果我们党的领导干部都能恪守党纪,严格自律,对送钱送物、行贿者严词拒绝,风气一定能有改变。问题是当权者是不是这么看、能不能这么办至关重要。如果医生最开始都能拒收红包,就不至于出现患者家属威逼医生收红包的事儿。如果牛向西能一律谢绝大家对他的“表示”,不但他自己不会被“双开”、“移送”,工业局的这些同志也不会被牵连。   “照你这么说,是牛向西把大家给坑了?”   “起码矛盾的主要方面在牛向西,如果他不以送不送钱、送多少为尺度,去权衡下属提拔晋升奖惩之事,谁还能铤而走险?”   “那你就没照他的逻辑办呀?”   “有人说我有先见之明,我哪有那两下子?我是压根儿就看不上牛向西那副假模假式的做派。假如碰到一个有迷惑性、隐蔽更深的上司,我也许比别人送得更欢。”   说点实话,你对牛向西这个人到底怎么看?思凤心想,若想彻底解决老公失眠问题,非让他把嗑唠透了不可。二舀又抽出一支“红塔山”说,对牛向西我的确没啥好感,但平心而论,他不是个不学无术、没能力没水平的领导,工业局的大小事情摆布得井井有条,机关同志对他都有敬畏,不管是骗取的还是刁买的,起码说明他这个人不仅权力在握,而且在群众中还有一定威信。思凤反问,照你这么说,牛向西是个好干部了,可对他那些埋汰事儿,又该怎么看?二舀侃侃而谈,说这只是牛向西的一面,也是要展现给下属的那一面。我最近看了一本专门研究人性的书,书中有一个观点:人都有“两截”之分,上半截是要对社会、对公众展示能公开的部分;下半截是指只能对自己、对家人、对特殊对象亮相的部分。书的作者认为,对一个人的评价看上半截并不能说明本质问题,关键是要看他下半截是否道德健康、是否把握得恰到好处。人们往往很愿意把上半截展示给社会,而社会往往只以人的上半截来给出定论,忽视了被隐藏起来的下半截。暴露出我们现行考察干部方式的弊病。思凤见缝插针,说我看还有制度问题,有些制度安排,落后于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。当然不是根本制度。思凤几句话把二舀的思路拓展开来,说好的根本制度需要具体制度来实现,一些权力部门习惯解决定性的问题,如何定量操作很少有人研究,现在,一个最大的弊病就是上边怎么说,下边跟着怎么喊,至于真正落实到什么程度,那是另外一回事儿!思路是好思路、方向也没有问题,就是落实得差、推进得慢。这种现象不解决,我们党将陷入十分窘迫的困境。思凤已有困意,打着哈欠,说你就讲吧,我闭眼听。二舀在混沌的夜里,给睡下的老婆讲着对政界某些现象的看法,直到思凤鼾声渐起。   3   大张今天出奇地得意,一上班就哼起费翔的《冬天里的一把火》,挨屋乱串,最后串到阎晓屋。阎晓见他没正形,说今天怎么了,是病重了,还是媳妇给你一回好脸儿,不知怎么美好了?大张唱着摇头,又凑到二舀跟前。二舀说,定是天上掉馅儿饼了。大张睁大眼伸出大拇指。二舀猜是得了啥大奖了。大张停住哼唱,一把将二舀搂住,说知我者二舀弟也。二舀挣开大张,问中多少。大张说是隐私,恕不相告。阎晓说,那你啥意思,忽悠谁咋的?大张说,朋友见面劈一半儿,我这不是与大家分享吗?二舀奚落道,拿嘴哧溜人也叫分享?大张摆出无所谓的样子:那就定在今天晚上,别让我破费得太多,就到“金钱宝”娱乐城撮一顿儿!阎晓指着大张,说男子汉得说话算话!大张背手昂头:小菜一碟喽!   “金钱宝”是省城新开的一家高消费自助式餐馆,档次不在五星级酒店之下。听说去“金钱宝”,一处全体和特邀嘉宾田造文、郝乐乐齐刷刷如期赴约,大家拿了餐盘,随意挑拣各自喜爱的美食。为了能坐得集中些,阎晓选了一个僻静地方,又把几个方桌拼到一起,待大家满载而归,才奔餐台那边去。迎面见二舀端了两盘,阎晓戏谑道,可算逮着一把机会,别撑着个好歹。二舀说,是给你带的份儿,还说风凉话。阎晓说,你知道我就爱吃你拣的?二舀说,怎的也是一片心意嘛!阎晓送去一个多情眼神,不再做声。   猴性子的大张,也不等谁给打个场,站起身致了简短祝酒词,大家便吃起来,一会儿又竞相向大张敬酒,表示对中奖的祝贺、对慷慨解囊的赞许。   万长顺和郝乐乐坐在一角,虽然也在说笑,但眉宇间那忧郁不爽,都没逃过二舀的眼睛。二舀端杯走近万长顺,毕恭毕敬地碰了万长顺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,接着又同郝乐乐喝了一杯。其他几人见二舀此举,深知个中意思,都撂下筷子和话题,向两位处长敬酒,二人的眼睛逐渐湿润起来。   由于大家的共同“进攻”,大张让酒鼓动得已十分兴奋,唠起敏感话题:事儿都过去了,你俩也别太那个了。得像老人家“文革”时对章含之说的那样,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忧愁明日愁”。其实你俩也没啥愁的,我们这些小沙勒弥,今后还不是得受你们管着!不过有关前任老板的事情倒值得琢磨。我也没喝多,今天给诸位哥儿们出个题:给牛向西画像,谁画得好,并获得大家认可,我愿意拿出大奖的十分之一给予奖励。  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,说你这十分之一要有个数目;说空口无凭,应立个字据;说把奖金放在第三者手里,防止你大张赖账。   阎晓举手示意要画像。大张说重奖之下,必有勇夫。有人要发言,请大家肃静。阎晓说,想这前前后后的事儿,牛向西挺像个演艺明星。在台上呢,演的是局长,很拿手,让人看得肃然起敬;在台下,是不是局长,很难说了。在评价人的问题上,社会上时常是“一面倒”,非黑即白、非此即彼。昨天在台上还在掌声鲜花中受着宠,今天出了事儿,马上狗屎一摊。我看有悖于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。牛向西问题出在台下:私欲膨胀,不能遏制,最后置党纪国法于不顾,以身试法,问题是极其严重的。一言以蔽之,他是一个典型的伪君子。   不知谁插了一嘴:难道牛向西不是被糖衣炮弹打中的?大家哄笑。   只有二舀没笑,说那是解放那阵儿的事儿,现在还用糖衣吗?干脆就是明码实价地交易。比如在干部问题上,社会不就是这样流传的吗:不跑不送,原地不动;只跑不送,平级调动;又跑又送,提拔重用。难说这种现象有多大面,不过没谁敢否认这样的现实吧?如果问牛向西违法违纪的原因,我想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,单从主观上分析,起码有三个原因不可否认:入党提干、掌权用权的动机不纯;自我学习修养不够;信仰不坚定、政治不成熟。他既要伪装起来给人一个正人君子形象、开拓进取的形象、勤恳工作的形象,还要在行使权力时谋取一己私利、满足贪占欲望,形成了装神弄鬼的“两面人”特征。   好啊,两位副处长捷足先登,画了一张“伪君子”和一张“两面人”头像,据我观察,大家好像同意他俩并列进入提名口头奖了?大张   忽悠着。阎晓站起身,冲大张说,你可别打赖,怎么整出个口头奖?不管你弄啥花样儿,必须有含金量,否则我跟你没完!说着扬起手臂就要捶打。大张嬉皮笑脸地说,有含金量、有含金量,不过我要是取(娶)你,还要看你顺不顺从。众人听出了点意思,都“嗷嗷”地起哄。   田造文说,我不会画像,也不想得你大张的啥屁奖,能舍得请咱们,就已出乎我的意料了。他讲了一段牛向西向国家委领导汇报工作的场景。说平时一脸严肃的牛向西,在国家委领导面前,如一只温顺的小猫,厚厚的汇报稿背得滚瓜烂熟,汇报的数据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,问题找得不轻不重、措施谈得清晰明了,神情、语速、措辞无可挑剔,那张圆脸蛋儿,自始至终是微笑的。后来,国家委的那位领导逢人便讲,说牛向西不是这个层次的领导,还有升迁潜力。大张说,造文给老牛画了一张“笑面虎”头像,可并列提名口头奖。二舀接着田造文的话茬,说高级领导也有看走眼的时候。最近,美国一位心理学家做过研究,提出一个叫做“首因效应”现象,他说多数人会在首次见到某人时,凭着最初印象对其作出某种评价,并影响着他今后一个时期的判断。看来牛向西很熟悉此道。   万长顺看表,对大张说差不多了。大张说按处长指示,酒会结束,下一个节目:楼上游戏厅地干活!阎晓一把拉住大张,说那不行,还没决出谁胜谁负呢?大张装模作样地“啊、啊”着说,既然有人提出建议,那我们再延时五分钟,请参赛选手做好准备。请听题:都说“两面人”不好,那如何做个“一面人”?阎晓说,又不是竞聘演讲,你大张有点臭钱,就开始装上啦,没人上你当了。田造文也感觉被大张玩了一把,不想再说啥了。   二舀并不理会这些,他已深深进入了这个沉重的话题中:做个“一面人”,永远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演下去,很难做到。做一个领导干部永远在政治舞台上演下去,并且是个合格演员,更是难事。我看应该这样:上班了,就要履行好上级机关赋予的职责,当好局长、处长和处员;下班回家,你就是父亲、丈夫或母亲、妻子,就要履行父亲、丈夫或母亲、妻子的义务和责任。在班上,不能以局长、处长、处员的身份,总想着履行父亲、丈夫或母亲、妻子的义务;在家里,不能借局长、处长和处员的权威,为家人谋私利。大张宣布:因其他两位在第二轮比赛中自动退出,李二舀同志虽然答得不够精彩,只能矬子里面拔大个儿,至于奖金吗,待领导批示后即发。阎晓问领导指谁?大张说与你同类,但暂时还不是你。田造文说,那算彻底泡汤了,谁不知道你媳妇是省城有名的“铁母鸡第十七章S县任职   1   又一年的初春。   S省委组织部按照省委的总体部署,从培养跨世纪人才,振兴本省经济的战略出发,提出了一个全面锻炼年轻干部的三年规划。规划明确提出,要在省直厅局选拔一百名优秀年轻干部,到县区党委政府任职。省工业局下派干部被指定在S县,拟任职务为副县长。当然,具体人选要按有关程序敲定。   这项工作让马奔腾犯了难:机关同志是个啥心态?能多少人自愿报名?如果都不报,大眼瞪小眼地在那“晒干儿”,那我这个主持就难堪了。马奔腾的忧虑不是没有缘由,前几年也是组织部搞的一个什么“工程”,要在省直机关选派年轻干部到落后的西部地区任职,而且待遇优厚:提升一级职务、原单位工资照开、可列为厅级后备干部。即使这样,工业局也没人报名。当时,在任的局长整天耷拉个长脸。最后总算有个因家境贫寒,冲着诱人的双份工资,咬牙去了。这次没了优厚待遇不说,人事关系也要一齐下去,马奔腾能不忧虑?为了做好动员,马奔腾为起草讲话稿,熬了一个通宵;动员会上,从国际讲到国内,从振兴经济讲到个人成长,苦口婆心地说了一个小时。会后,又把田造文、郝乐乐、崔东风叫来,让郝乐乐把符合条件的名单列出来;让崔东风起草个通知,要求各处为此开一次专题生活会;让田造文注意机关动向。   二舀和阎晓都符合条件,参加完动员会,阎晓对二舀说,哥儿们,我看你应抓住这把机遇,到基层锻炼锻炼,前途不可估量。二舀说,别拿我逗闷子了,我承认自己是“三门”(家门、校门、机关门)干部,但工业局人才济济,哪能轮到我呀?再说,工业局的板凳我还没坐热呢,你可别带头撵我。阎晓说,我有种预感,到S县任职非你莫属。   2   回到家,二舀把下派干部的事儿向思凤说了。   我看是个好事,谁不愿意下去镀金?你们局怕是人脑袋要打出狗脑袋。思凤边择菜边说。不怪人说头发长见识短,你以为真是啥好事儿?错了,谁不愿意在大机关待着,守家在地泰泰和和,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,说的是上句儿,干的是指手画脚的活儿,一有机会,提拔晋升不误。瞧着吧,如果我不报名,准是瞎子踢毽一个无!二舀肯定地说。   思凤在案板切菜,说你别把同志们的水平估计得那么洼,到基层也不是跳火坑要命的事儿,可能会苦点累点,但也长见识受锻炼,我想有点眼光的人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。二舀在思凤身后来回踱着,说也好,咱们打个赌,如果工业局自愿报名的超过三个,从今以后,做饭、洗衣服的事儿我包了;如果不足三人,今后洗碗的活可得你干。听到这,思凤将菜刀往案板一撂,说行呀,我就不信你老爷儿们判断力就比老娘我强!   拌了会儿嘴,思凤又屋里屋外忙活着。二舀沉思了一会儿,跟在思凤的身后叨咕:我估计你是输定了,不过,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,我一定听老婆你的,抓住这次锻炼机会,体会一下县太爷的风采。思凤被二舀弄得一头雾水,哎呀?你这个人真行,我好像被你给套里了。我刚才说的,只是个道理,可没说就让你下去!我就不明白,如果大家真的像你说的,为啥咱要与众不同,你图的哪份儿?李二舀,你都把我弄糊涂了。我得告诉你,别捡了人家剩饭,还叫人下眼儿瞧你!   二舀摩挲着后脑勺,说我都权衡好了,上这条路必须跳过眼前的障碍,障碍过后就是大路一条。遗憾的是,现在还没人想跳,也没人敢越过障碍,只有我了。   3   果然不出二舀所料,全局只有他一人报名。马奔腾的脸霎时多云转晴,一派阳光,腰板儿挺得溜直。他把郝乐乐找来,不无感慨地说:行啊,不管怎么说,二舀这小伙子还有点大局思想,我看就别走啥程序了,你们人事处弄个材料,明天例会通过一下,赶紧上报。他又把二舀叫到自己的办公室,翻出茶筒,捏了几片沏了,用双手递给二舀。二舀知道马奔腾嗜茶如命,可以不吃不喝不睡,但不能没茶喝,而且喝的都是茶中极品。因此   ,能品到马奔腾的茶,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。   “马局,你的茶果然名不虚传,芳香袭人呀!”二舀细细地嗅着。   “这是有名的大红袍,国内没有几棵正宗的大红袍茶树了。”   “马局今天怎么这么高兴?我可没资格喝这茶呀。”   马奔腾拍着二舀的肩头说,今天就你有资格喝。说这次下派是省委组织部的重大举措,你的名字也被载入上级的名册了。说在基层好好干,前途无量呀!虽然关系也要调走,但有啥困难和问题,工业局都责无旁贷,做你的坚强后盾。说过几年再杀回省城时,那时的二舀可不是今天的二舀了。   临行前,企改一处全体给二舀搞了一次饯行。从周末的下午四点钟,一直喝到下半夜一点,二舀和万长顺、大张、阎晓几个人都喝高了。看着朝夕相处的弟弟就要离开,万长顺百感交集,痛楚的泪水尽洒二舀肩头。大张与二舀相拥嘟囔着,说哥儿们你太不够意思了,你一走,我跟谁骂跟谁吵?阎晓有意思地坐在二舀身旁,带着醉意拉着二舀的手,说那天不该同你讲那番话,影响了你二舀深情地说,我还要感谢你呢,我除了听老婆的话、听党的话,就是听你的话了。而且这次是先听了你的话阎晓握住二舀的手,久久不放,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花。   二舀到S县任副县长,在局机关引起不小震动:有说二舀“二百五”的,瞎逞能;有说是投机分子的,工业局板凳没坐热,就捡个大便宜;还有说,二舀老家在S县,七大姑八大姨这回可要借大光了。闲言碎语传到二舀那里,他只一笑了之。王世宥则与众不同,他暗暗承认李二舀的聪睿智慧,是官场“另类”的后起之秀,这一去像给这匹快马插了翅膀,前程不可估量。即使这样,他也不想表示一点对二舀的亲近和夸奖,反而有股妒恨在胸中燃烧。因为,在两个事情上,二舀对他有所得罪,而且不能解释、不可调和。一次是省长亲自部署的工作调研,两人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,并以二舀获胜而告结束;另一次,在田造文好意推荐下,二舀向他讨教官场之道,一不留神他把“三线”东西吐露出来,被二舀“涮”了一把。为此,恶气未出的王世宥给S县常务副县长缝绍德打了电话,说了一堆挑唆性话语,说最近工业局要往你们县派个副县长,就是那个叫二舀的小崽子。说此人年岁不大,野心不小,好“装灯装蒜”。有人分析,不出二年,就是你的竞争对手,大有取代你的可能。说没别的意思,就是提醒一下老弟,别叫这小崽子给算计了,那可就寒碜大了。   4   两个星期后,S县迎来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。被温暖太阳拂过的风已不是太凉。农家院的篱笆墙角、望不到边的田埂上、路旁老树的枝条,还有与县城紧紧相依的龙爪山坡,已经拱出一抹淡淡青绿。一切都让你感觉不到这是曾被冰雪笼罩过的,让你不太相信昨天这里还煎熬在严寒封锁中。有了绿色就有了小鸟和昆虫的歌声,有了绿色就有了无名野花儿的竞相吐蕊。一切都在诠释:春天真的来了。   就在这春天里,我们的二舀被S县人大常委会正式任命为副县长。报到当天中午,二舀同县委、县政府领导以及部分人大常委见面并共进午餐。人大常委会主任谭和右手端着八钱大盅,左手牵着二舀,提着嗓门挨桌介绍,每到一桌二舀都被满满灌了一大盅,又在谭和的鼓动下,给每桌都行了九十度鞠躬大礼。该敬该拜的都完了,谭和才将二舀的手放开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笑嘻嘻地说,我们人大任务可都完成了,下面是你们县委、县政府的事儿啦。二舀摸着发红的手腕,心说:这都哪家规矩,逼人敬酒还要掐着胳膊。   送二舀报到的,除了郝乐乐和万长顺,省委组织部还破例派了一副处级干部。县委、县政府这边由县委副书记周岚岚和常务副县长缝绍德出面迎接,听说省委组织部来送干部,S市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也来陪同。主客相互敬了一圈儿酒,省市县的各位领导才陆续落座。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以为县里能正式开个欢迎   会,没想到,到县里就赶上了吃饭,准备好的讲话,没有表达的机会,只好在乱哄哄的推杯换盏中扯高嗓门说了一番话。他说县里也没有开会的意思,那就来个一切从简,把部里的精神给大家做个传达。他像小学生背课文似的,将这次选派省直干部到基层的意义、目的、要求背了一遍。最后又说了一套感谢祝愿的话。市委组织部的科长也随声附和地说了两句,也给大家敬了一盅。郝乐乐代表省工业局把二舀介绍了一番。   轮到县领导敬酒,周岚岚和缝绍德推让一会儿,最后还是缝绍德端盅站起,说,不巧得很,仇县长有个现场会不能到场。我和周书记代表县委、县政府对二舀同志到我县工作表示欢迎。说到这,缝绍德转过头,语调有点阴阳怪气,说我们对二舀还是比较了解的。这次响应组织号召,二舀头一个报名,也是唯一一个报名的,不简单呀,我看要比同龄人站得高、看得远、有韬略。不过,得把丑话说在头里,县里工作不比省直清心自在,看看报、喝喝茶,一晃儿一天,得做好吃苦的准备。当然了,也请省委组织部领导放心,我们会尽力把二舀的生活照顾好的嘛。在桌的都听出缝绍德有股酸溜溜的味道,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尴尬。这时,周岚岚起身笑容可掬地说:我看二舀同志到我县工作,给我们比较老化的班子增添了活力,我比你年长几岁,今后就叫我周姐,有啥困难就吱一声。当姐的相信你一定会干好的。周岚岚一圆场,大家又有说有笑起来。谭和见二舀一直没吭声,便有些挑剔地说,二舀县长你得主动点啦,今天所有的人可都是为你才来的,下午我们还有个人大常委学习会呢!   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二舀站起身,说初来乍到的,请县委、县政府的领导多关照,请组织上放心,二舀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,不仅要得到锻炼,还要干出成绩。   缝绍德突然唠起工作分工来,说昨天同仇县长商量了一下,考虑二舀比较熟悉工业,准备让他分管县里工业工作和安全生产,今天也算向省市领导作个报告。在座的都不再言语,知道这是县政府班子内部的事情,不宜插嘴。周岚岚多说了一句:在饭桌上还是先不要讲,如果讲也得征求一下二舀的意见。   “其实也没什么,来S县就是干活的,两位主要领导既然对我工作分工已有所考虑,我没啥意见。”二舀平静地说。   “没有不散的宴席嘛,还有没有要敬酒的,我可要收杯了,下午还有会呢。”也不管别人喝不喝,谭和自己来了个一口闷,披上外套先走了。   二舀把省市几位领导一一送上车,才觉得头发晕,周围一切都在旋转。他有点不解:县里的酒怎么比省城的劲儿大第十八章初次交锋   1   二舀被人搀扶着才上了县长小楼,他先找到卫生间,用手压住舌根,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,才觉得轻松些。睁开眼,见有个细皮嫩肉的圆脸年轻人跟在后面,没等问,圆脸年轻人抢着做了自我介绍,说自己叫田小亮,是专为李县长服务的。   二舀在自己屋里迷迷糊糊睡了,醒时已是下班时间。他揉着眼睛,打量着自己的办公室,竟如此阔气:一米八的黑漆老板台,皮面的旋转沙发椅,一套真皮沙发,四开门的文件柜,墙角摆着一盆两米多高的龟背竹,左面墙并排挂着全省地图和S县地图,右面是县书协主席的书法横幅,一应办公用品在桌上放得整整齐齐。   田小亮推门进来,倒了一杯茶给二舀,说晚饭安排在政府招待所,又留下了手机号码。二舀想自己是个多大官呀,还要配专职秘书,典型的制度腐败!但是对这种现象,你李二舀恐怕还没有能力改变得了。分手时,二舀交代田小亮两件事:收集一下县委、县政府近年的主要文件和县年鉴;明天到矿管局认认门儿。田小亮说找文件没问题,明天就到矿管局是否急了点?二舀说,你现在就下通知,说初来乍到的李二舀只认认门见见人。   2   矿管局是政事合一机构,既叫县矿产资源管理局,又叫县矿产资源科学研究所,负责监管全县各类矿山的规划布局、行政审批、开采监管、科研开发。局长卞大闾,今年五十六岁,在矿管局局长这个位置上已干了十多年,是县直资格最老的局长。除了县主要领导和他的铁哥儿们,没有谁能让他瞧上眼的,稍不顺心就天马行空、我行我素地犯倔,由此得了个“卞大驴”的绰号。   矿管局办公大楼别具特色,赭石色与灰黑色外墙砖相映生辉,一看就知欧式建筑,显得既现代又不张扬。矿管局和县政府隔了两条街,给二舀开车的赵师傅只两脚油就把车开到了局门口。   一群女士嬉笑着站了一溜儿,那笑像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。二舀一下车,女士们挤着迎上来,带节奏地鼓着掌,还大声地喊:“欢迎李县长、欢迎李县长”几个靠前的干脆握住二舀的手不放。二舀从没见过这样场面,脸一下羞红了,有点不知所措,心想,矿管局女同志怎么这么猛?“卞大驴”出面解围,只一个手势,众女士即偃旗息鼓。此时,一高挑妙龄女员工上前,很有教养地同二舀轻轻握了一下手,自我介绍说,是局办公室主任戴俪俪。又逐一介绍了后面的几个局领导。戴俪俪陪二舀走在头里,上二楼到职能科室参观,又将全局人员状况、工作职责做了介绍。戴俪俪口齿伶俐、吐气如兰,全身香气扑鼻,弄得二舀有点发晕。   矿管局的会客室并不豪华,却很讲究。正座后面竖着一面国旗,红色地毯中央是一盆开得正闹的杜鹃,茶几上是汇报稿、热手帕和新鲜水果。见人都落座,“卞大驴”不慌不忙地拿手巾擦手,与二舀闲唠,又像是同大家聊天,从县里说到省里,又从地上说到天上。好一会儿,拿着汇报稿的“卞大驴”才转入正题儿,但不见“卞大驴”看稿子一眼,整个汇报语调不卑不亢,有关数字清清如水,成绩说得令人信服,问题找得一针见血,二舀感叹:卞大闾还真有点“驴”资本、“驴”资格!   二舀问副局长们有无补充,大家都说请李县做指示吧。二舀慢声细语,说初来乍到,今天就是认识一下门儿、认识一下人儿,不谈工作,说句实话,也谈不了。卞局的汇报材料我带回去,矿管局的工作我尽快熟悉。如果非得说点啥,我只能谈点印象,供你们参考:比如,我对你们大楼印象不错,估计是县里一流的。那么,希望矿管局的工作也要向你们大楼那样也是一流的,如果已经一流了,那就要保持下去。矿管局肩负着对全县矿山的监管重任,这就要求我们要把主要精力放在监管上,绝不能因为我们的疏忽,造成重大安全责任事故;对你们待人接物的热情劲儿也深有感触,有点让人招架不住。问题是,你们是否对普通群众都是这样?希望你们也能像今天这样,对待每个服务对象。   二舀   看钟,说今天就到这,有不对地方,你们也可以向我提。说着就要往外走。戴俪俪上前,说李县长第一次到我局,也到了晌午,饭都安排了,怎么也得给我这主任一个面子。几个副局长也随声附和,说在哪都是吃,在这吃还省了燃油费。只有“卞大驴”不动声色。二舀怕矿管局再整出那拨儿女士瞎折腾不好收场,便答应下来。   3   这天一大早儿,二舀到办公室刚坐下,从外面闯进一络腮胡子男人。没等二舀开口,那络腮胡子抢先开腔,说你二舀当了县长,村里都知道啦,这是俺李家堡子的荣耀。二舀正莫名其妙该人姓甚名谁,被络腮胡子一眼识破,说俺自报家门,我要让你管我叫二叔,可能不好说清楚,要是从你太爷那辈论,就明白了,你太爷得管我太爷叫叔,你是不得管我叫二叔呢?   看着这个五大三粗的二叔,二舀直发愣,快速搜寻着自己小时候的记忆,遗憾的是,对这个络腮胡子没丁点印象,更没听到老爸老妈说起这人。络腮胡子点了支烟,套近乎说,老农起个大早是常事儿,十多里一猫腰就到了,其实就是来看看。高兴啊,老李家朝里有人啦到县里工作就是到家了,县城我常来,初来乍到的,有啥事儿你吱声,别把你二叔当外人,二叔在县城地方也没少待,还有点路子,别看你是县长,有时也不咋方便。   困难肯定是有的,工作上的困难嘛,二叔你也帮不了忙,生活上的还有后勤部门想着,如果真有需要您帮忙的,我会找二叔的。二舀没办法,只好顺着他。   田小亮推门进屋,瞅了一眼络腮胡子,说车要好了,我在楼下等了。络腮胡子听了赶紧起身说:忙你的吧,我没事儿,真的,就是来看看。对了,俺家你那个兄弟知道你当了县长,直说这回工作有着落了。说到这,络腮胡子开始埋怨起自己:瞧我这臭嘴,一高兴就把不住门,唉,自己的大侄刚上任,哪有就找办事、添麻烦的道理?   不出一个月,二舀把分管部门跑了一遍,还走了几家县属骨干企业,认了门儿见了人儿不说,还对看准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,给基层留下了好印象。   这天快下班时,二舀才赶回机关,刚想浏览一下当天的报纸,门吱扭一响,进来一个挎包老太太。   当大官就不好见了,你那秘书挡了半天,后来我把照片拿了出来,他才认了,他要到你这报告,我说那是我孙子,当奶的要见孙子,还得向孙子先报告?这是哪家规矩?我说了,官当得再大,也不能不认亲吧!何况,俺家二舀也不是那样孩子。老太太絮叨得蛮有道理。   二舀心里纳着闷儿,自己只有一个奶奶,前年就去世了,这怎么又冒出个奶奶来?   真的想不起来了?你爸就没说起我?你两岁时到我家玩,喝豆腐脑儿喝多了,把我的新趟绒褥子画了地图,这一当官就忘了?老太太有点不高兴了:告诉你,我是你三姑爷的二舅妈。你得管我叫二姑奶!二舀马马虎虎地听说过有这门子亲属,但因为家里穷,人家多少年都不来往了,今天挎着大包小裹地看孙子,如果孙子还是个农民,老太太能背个大包老远地折腾吗?不管咋说,总算是个搭边的亲戚嘛!不像那个络腮胡子,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冒牌货。于是说,老奶老远来看我,还背个大包,应该我看你才是呀!   老太太见二舀总算认亲了,才乐呵呵地解开脏兮兮的包袱,把山蘑、菇娘、榛子、花盖梨摆了一床。又一通磨叨:也没啥好捎的,都是去年攒下的山货,没你城里的东西花哨,但没农药没污染,吃起来保靠。又说这回你当上了县太爷,老李家亲属们可沾光了,你五姑兴奋得几宿没咋睡,说是在县废品公司,没人再敢让她下岗了。她要找你说说她的事儿,你得认这个姑姑呀,咳,其实就是你们当官的一句话的事儿!   二舀见天已见黑,叫了田小亮,把老太太安顿下来。   4   次日,田小亮送来一摞传阅和待批的文件,其中有矿管局建办公培训楼的请示。二舀疑惑,欧式大楼在那戳着,怎么还要建?细看请示件,上面已有密密麻麻的批示:规划局   长说请分管城建的副县长阅示;分管城建的副县长说涉及在计划部门立项,请绍德副县长阅示;缝绍德拐弯抹角写了一番支持建楼的理由,说矿管局进取精神可嘉,且培训任务很重,盖楼资金可以通过资产置换解决,现有房产可提供给三产服务业,是件好事;仇县长则批到了二舀那里:建楼想法可以理解,但国家三令五申控制楼堂馆所建设,且矿管局搬进新楼时间不长,再建是否合适,请矿管局和二舀县长慎重考虑。   按理说,只要政策允许又基本可行,作为分管的县长理应对下属给予支持。可是对矿管局明显不符合中央政策规定的请示,政府两个主要领导又观点不一致。二舀很是为难。可是再难的话也要说,再难的事也要办,谁让你在这个位置上了,谁让你就遇到了这个棘手的事儿了?思考片刻,二舀在几乎没有下笔空间的办文纸上写道:应严格按中央精神办,建议矿管局收回请示,不要再提建楼之事。妥否,请长喜、绍德阅定。   二舀的批示很快转到仇县长和缝县长那里,仇长喜当即写下:同意二舀意见。缝绍德只画了个圈儿。   矿管局建楼事儿被轻轻放下。两个主要领导之间的矛盾并没因此画上句号。仇长喜想表现出一种大度,几次想同缝绍德谈谈,但没有太合适的机会。缝绍德则该说就说、该乐就乐一切如初,好像早把那事儿忘了。   5   十多天后,县政府接到市政府通知,说后天省政府分管工业的副省长到S县检查工作。仇长喜马上召集会议,亲自对有关接待、汇报、调研事宜进行部署,责成二舀负责参观调研事宜的落实。   二舀分别向工业局、二轻局、乡企局的主要领导面对面做了交代,只剩矿管局卞大驴一直没有联系上,打了几次电话,对方的手机都是一个声音“不在服务区”。二舀又挂了几个副局长办公室的电话都没人接听。没办法,他带上田小亮,去了矿管局。   这是二舀第二次光顾矿管局,令他感到有点茫然的是,矿管局院内异常冷清,大门紧闭、人影皆无,没了闹哄场面,二舀的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被冷落的感觉。门卫打更的老头儿,见是坐小车来的,知道是个干部,主动搭讪着。田小亮半是通报半是命令地说,卞局长在不在局里?李县长要找卞局长,有重要事情交办。门卫原本没有表情的脸,经田小亮一说,总算是现出点笑容,但比哭还难看,说机关其他同志都去庐山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去了,卞局长刚走,说是到市里参加一个什么紧急会议。   二舀闷闷不乐,叫田小亮与卞大驴联系。田小亮拨了几次卞大驴的手机,听到的都是“不在服务区。”二舀沉思不语。田小亮见二舀没有要回的意思,便劝道:你刚来,对卞局长这个人可能还不太了解,咋说呢,此人是全县有名的“驴棒骨”,仗着资格老,说翻脸就翻脸,对谁都不在乎,县委书记、县长都惧他三分。   真是岂有此理!二舀心想,对有驴脾气的人,也不能一味地顺着他惯着他,该朝他耳根子抽鞭子就得抽鞭子。   田小亮见二舀动了真气,不再吱声。二舀迅速坐进车里,厉声道:把车开到市工业局,我就不信,他卞大驴全县还没有他怕的第二个人了!   6   司机老赵是个脑袋灵便的人,知道二舀着急,只用二十分钟就跑完半个小时的路程。在市工业局,田小亮打听了几个人,都说今天没开会。二舀又让田小亮向市政府办公室询问,都被一口否定。   二舀沉思片刻,突然问田小亮,有没有发现卞局手机有啥异常?田小亮不知二舀何意,摇头。二舀说,什么情况下,手机会提示不在服务区?田小亮说,当然是信号覆盖不到时,比如偏远山区、电梯里、不能接受信号的特殊装置内,其他就说不好了。二舀说:矿管局的门卫说卞局刚走,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山区。打他手机不下二十次,他也不能在电梯里总待着吧。在特殊装置内也不可能。能不能会是这样二舀把自己开着的手机电池取了下来,对田小亮说,你现在拨一下我的手机。田小亮拨了,里面出现了“不在服务   区”的提示音。田小亮有点发蒙。二舀问田小亮,卞局在市里有没有房子?田小亮瞅老赵,老赵说,听他司机说,好像在什么塞纳花城有套别墅。   用老赵话说,也就“两脚油”工夫,便找到塞纳花城。找到容易进去难。田小亮同小区保安商量半天,对方也不放行,说必须征得园内业主同意才行,这是园区的规定。二舀见田小亮说不通,便亲自下车,说我是这里业主卞大闾的同事,有急事找他,如果不相信,可以把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押你这,但决不能耽误我们的重要公务。保安见二舀一派气宇轩昂,话说得真诚到位,解释道,不是我同你们过不去,这是我的职责,既然这位领导这么说了,我破回例。于是把卞家的门牌号说给二舀,又凑到二舀耳边,说今天找他的有好几位,坐的都是小车。   到了卞大驴的别墅,一排小车映入二舀眼帘。老赵是个细心人,只朝那车牌扫了一眼,马上说出车的主人。二舀一听是几个局长,不觉有点莫名其妙:这个时间都跑到这儿干啥,是不是卞局家出啥事了?二舀不再多想,让田小亮叫门。   从屋里出来个扎围裙的小姑娘。田小亮说,我们县长找卞局长有工作要谈。小姑娘听说是县长,扭身往屋里跑。好一会儿,满脸通红的卞大驴才从屋里出来,直骂那小姑娘,说孩崽子一个,啥事都不懂,再这样就给你辞了骂了一会儿,才给二舀开门。老赵觉得卞大驴的话有点不中听,便说李县有急事找你,没急事谁能到这?二舀见卞大驴没有让客意思,说怎的,你家里埋着地雷呢?怕我一脚踩了把房子给炸了?说着径直推开房门,进了客厅。卞大驴没想到二舀竟有这么一手,脸霎时成了紫茄子色。   客厅里弥漫着酒肉香气,茶几上摆满空酒瓶子,桌上都是县里大权在握的局长们。公安局长和税务局长正互不相让地打着酒官司,文化局长偷偷摸着刚才开门小姑娘的腿,还有两个贴着脸、团着舌头,不知在说啥。见二舀突然闯了进来,都还以为也是来赴宴的。因长相如黑煤球儿,人称“黑局长”的公安局长,顺手拽了一个椅子,开始埋怨二舀,说你主管县长可是迟到啦,是不是得先罚三杯?在座的几个一起鼓起掌来。   二舀正色道,现在可还在工作时间呀,工作时间严禁喝酒,这是县委刚刚作出的规定。不知道几位局长哥哥咋执行的?当然,我不是纪检委的,今天也不是来查你们的。说着拉起卞大驴到了旁边的屋子。卞大驴从来没经过这么下不来台的事儿,连连解释,说这几位局长熊我请客好长时间了,赶上今天有空。又话题一转,说有啥重要事情,李县你吩咐就是了。二舀说,这么急着找你,我想在座的局长们不会不向你透露吧?我今天来就要你个态度,你打算怎么办?!说到此,二舀不再说话,用逼人的目光盯着卞大驴。卞大驴明白了二舀来意,直赔不是,说请李县长放心,接待的事,我一定安排好,如有半点闪失,你撤我的职。二舀不动声色,说好吧,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,我啥也不说了,明天下班前,你把具体方案给我。   见客厅里几个局长都有点发蔫,二舀把口气缓和下来,说今天既然同各位局长碰上了,这么走也扫大家兴,现在已到了下班时间,我借卞局长的酒,敬大家一杯,也算是与大家喝杯相识酒。说着端起满满一杯啤酒,逐一碰了,干了。   二舀上车,几个局长踉踉跄跄紧跟其后,如同送一个远方的尊贵客人,目送着二舀的桑塔纳,直到驶出塞纳花城。   返回屋里,几个局长没了刚才的兴奋劲儿。“黑局长”叼着“大中华”,见卞大驴一脸不服气,便给他话听,说别看那小子年轻,就刚才这事儿,把握得火候到位,话给你听了,礼节到了,让你无话可说。我的话撂这儿,这小子一旦有了机会,在俺县能成大气候。叫“黑局长”损了一顿的卞大驴,一肚子的气没处放,见桌上还有半瓶啤酒,一口气都倒进肚第十九章停职检查   1   生气归生气,对二舀交代的事儿,卞大驴未敢怠慢,一个电话把机关干部从外地喊了回来,卞大驴亲自挂帅,副局长们分兵把口,各个环节安排得十分周密。省长视察时,对矿管局和两个矿山的管理,给予了很好的评价。对此,有人误以为卞大驴人上了岁数,驴脾气也改了呢。   S县矿产资源丰富,全县大大小小、合法非法、各种经济性质的矿山企业,不下一百多家。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靠采矿和深加工获得。矿山企业是全县工业的重要组成部分,自然成为二舀分管工作的重中之重。但是,二舀到县里才一个多月,就赶上一县属煤矿“九死十伤”的瓦斯爆炸事故。   省市有关部门立即组成事故调查组,并很快认定为安全生产责任事故。调查组提出建议:撤销煤矿负责人职务,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其刑事责任;给予矿管局分管副局长撤销行政职务、给予局长卞大闾记大过处分。   事故调查组对分管副县长的处理产生了分歧,一部分人认为:李二舀刚分管此项工作,应予免责,建议对其通报批评;另一部分人认为:李二舀身为县政府分管领导,责任难逃,处分不能对他忽略不计。事故调查组组长是省安监局的一位副局长,处理这类问题油滑得很,他来个金蝉脱壳:暂时停止李二舀的工作,是否给处分,调查组不作建议,由行政监察机关视情况作出决定。   瓦斯爆炸对二舀的触动极大:自己毕竟是分管领导,在这个位置上工作一天,就要为人民群众负责一天,现在自己分管的企业,有九个兄弟一瞬间没了性命,能说与自己没一点责任吗?即使没有直接责任,那么作为分管领导也要承担点道义上的责任,以此来表明,我们的政府是向人民群众负责任的政府。否则,你的良心将如何安顿?你还有资格当这个副县长吗,你还有权威在别人面前指手画脚吗?想到此,他找到调查组,说自己分管矿管局时间不长,但要负百分之百的领导责任,同时还要负道义上的责任,建议调查组秉公办事,又说,矿管局监管工作没有明显缺失,况且几个局长过去都挨过处分,因此,建议就不要层层都处分了。调查组长听了很是意外,处理了那么多事故,还没一个主动找上门请求处分的。调查组长被二舀的负责精神和真诚态度所感动,握住二舀的手,说请你放心,调查组会向上级组织反映你的请求。   令二舀深有感触的还不仅如此。当初马奔腾为何亲自动员?那些符合条件的人为何不愿报名?看到二舀报名马奔腾为何如释重负?对这些问号,二舀似乎从这次事故找到了答案。安全事故、群访事件、腐败问题多出在基层,一旦要处理人,都是先拿基层开刀,比如说这次县属煤矿事故别说死九个人,就是再死上十九个,也轮不到处理省城的人。在老百姓的眼里,县长管着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,是个很大的官,可是承担的工作压力和责任风险也是普通百姓难以想象的。二舀透过自己虚名的背后,发觉一种潜在的责任重担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。   2   暂时被停止了工作,二舀才想起到县里这么些天,还没去看看老爸老妈。可这个时候去,自己该如何去向爸妈解释、该如何安慰他们呢?   二舀的父母,住在距县城三十里的一个不富裕的村子。城里的变化是突飞猛进的,昨天还是连片的棚户区,今天就可能被夷为平地;今天的一片平地,明天很快成了建筑工地,几个月后,就是鳞次栉比的楼宇。而农村的建设步伐明显落后于城市。也许是经常与父母通电话,月月给父母寄钱的缘故,一晃儿,已有一年光景没回故乡了。坐在车里的二舀,看到家乡并没多大变化,通往村里的土路依然坑坑包包,两旁偶尔能见到几个新瓦房,就像绿叶簇拥下的红花,显得异常扎眼,路两旁的地里长的依然是高粱玉米。看到这些,他既感到亲切,又有点心痛。不怪我们的领导对此无比感慨,说城市建得比欧洲还欧洲,农村却越来越像非洲了。正胡思乱想着,腰里的手机响了起来,赶忙接了,里面传来熟悉、亲切   而又带着几分抱怨的声音:   “是二舀弟吧?这么长时间为何连个电话都没有?工作还顺利吧?”   一串问话,让二舀陷入短暂的沉默。自从发生瓦斯爆炸,除了有老婆安慰过自己,还真想听到阎晓的声音。但几次手机铃声响起,二舀的希望都落空了,弄得他心空荡荡的。几次想拨过去,最终还是没鼓起这个勇气。而她的电话真的来了,二舀又感觉有些突然,刚刚平静的心又泛起波澜。   “哦,没想到是你,真的没想到。我现在挺好的,你怎么样?挺好的吧!”   “我是刚刚从媒体知道的,你就不要再瞒我了。世界这么大,生活永远是美好的,希望你千万不要因为那点事儿就想不开;你要说实话,希望我给你做点什么,你一定不要客气,只要我能做到的,我一定会去做;你永远记住,你有一个很在乎你的好朋友,特别是现在,她很想你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她想这就去看你”对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。   听着阎晓的一番话语,二舀的眼里涌出了激动的泪花,直说谢谢,又叮嘱阎晓千万不要来了,自己正在回父母家的路上。   3   车子左拐右拐,在一个老旧的院落前停下,二舀望着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家:土坯院墙被风雨剥蚀得斑斑驳驳,猪圈里睡着贪吃的猪,几只鸡在院子里懒散地溜达着;院中间是碎砖铺的凹凸不平的甬路,两边的菜园刚起垄,似乎种下了什么。苍老的土房前挂着玉米大蒜辣椒和农具,让人联想到房子主人二舀的老爸老妈那沧桑面庞和佝偻身躯。目睹这些,二舀不免生出几分忧伤。   许是听到了汽车马达声,二舀的老爸老妈走出房门,见是儿子,激动中有些意外。二舀噙着泪水,规规矩矩行了大礼。老妈用袖口揩抹着眼睛。二舀转悲为喜,说出一串问候。老妈并不回答,只是仔细端详,说我就合计着二小子一定瘦了,你哥还不信,还说县太爷有瘦的吗?天天大盘子伺候着。我跟大小子说了,怎的,县太爷就不理朝政了?不为老百姓操心了?再说咱二小子天生就不是贪占的孩子!   司机老赵把二舀孝敬二老的东西盘腾到屋里,向两个老人打了招呼,开车回县城了。老爸有点纳闷儿,问二舀,这是咋的,还要住下?二舀说,公务员都有休假,到县里一个多月了,我还不兴回来住两天?老爸不再发问,低着头一口接一口抽着劣质纸烟。   农村就是农村,一家有事,四邻皆知。只一袋烟工夫,清静的李家小院,搞得闹哄哄的,沾亲带故的七姑八姨、左邻右舍的乡亲陆陆续续都来了,有的还不空手,拿了吃的,有几个干脆要拽二舀到家吃饭。面对认识、不太认识的亲朋好友们,二舀不知如何是好。此时二舀妈调侃道,哎,谁要请二舀行呀,不是不行,那得多预备两双碗筷,我和二舀他爸也省得做饭了,否则,哪也不能去。几个要请吃饭的人起哄着,说这才哪到哪呀,怕的是你舍不得,瞧不起呢!二舀妈说,反正二舀要住上几天呢,你们也别在这连拉带拽的,保你们都轮一回。   正说着话,那个自称二舀二叔的人不知啥时也来了。他从二舀爸兜里掏了棵烟点上,黑着脸阴阳怪气地说,二舀今天咋这么得空,怎么这就开始闲上了?我听说县上的煤矿出事了,有个副县长叫上边给撸了,有没有这事?   本来这次回来,二舀思想里就斗来斗去的,怕父母知道了着急上火,没想到事情坏在当初死乞白赖认亲的络腮胡子身上。当初知道人家当了副县长,你二侄长二侄短地套近乎;今天见人家遇到麻烦,竟形同路人,甚至如仇人相见,你到底是谁的二叔呀?   二舀不慌不忙地答道,不错,我是遇到点麻烦,但我相信组织上会给我一个公正的结论。   周围人听了,都张嘴瞪眼听着下文,二舀的爸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,想插话又不知说啥好。刚才那个拽二舀最使劲的小伙子更是直来直去:二舀你到底犯啥事了,是腐败了,还是找二奶了?二舀说,真要犯什么罪的话,我李二舀还能回来吗?还能在这同大家闲聊吗?   没等二舀往下   说,人群后面挤过来个老太太,冲二舀不客气地说,怎么着,难道你二叔在报纸上看的有假了不是?叫人撸了就撸了呗,我们还能扒小肠咋的?就算我倒霉,那点东西打水漂了。二舀一看,是曾给他拿了一大包山货的三姑奶。   “按你们说的,我得叫你们一声二叔和三姑奶,我刚上任时,你们跑那么远路大包小裹地看我,我很感激。今天又这么关心我,问我怎么了,我很有感慨。既然话说到这了,我就要实话实说,最近一县属煤矿瓦斯爆炸,死了九人。我李二舀虽没做错啥,但面对遇难的弟兄,我深深感到内疚和痛心。毕竟我是分管县长,这个责任要由我负,因此我已要求组织上给我处分。”说到此,二舀的眼圈儿红了起来,又对老爸老妈说道:“爸妈,不是儿子想瞒你们,是怕你们二老着急上火,既然二叔和三姑奶想知道更多些,我只好把事情挑明了,但有一条,你儿子是不会干坏事的,过去不会,现在不会,今后也不会。”   在场的乡亲听说是这回事,开始向着二舀说话,有的说二舀够个汉子,没给老李家掉链子;有的说看看人家二舀,做事就是叫人竖大拇指。刚才拽二舀最使劲的小伙子又拽起二舀,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到我家去,冲着二舀你这么血性,咱俩今天得喝到位。又故意问二舀的爸妈:这一个是二舀的二叔,一个是二舀的三姑奶,也不知我叔我婶啥时认的,咱老李家家谱上,可从来没有这两个长辈。后面不知谁插了一句,说没有就对了,老李家从老祖宗开始,就没这么势利眼的。   4   二舀被停职检查的事儿,很快传到了省工业局。这天下班前,田造文、大张不约而同地来到万长顺的屋,大张一屁股坐到万长顺的座椅上,叹着气说,二舀是怎么整的,板凳还没坐热,就挨了一棒子。咱们是不是看看二舀去,整一顿儿,给他压压惊?田造文揶揄道,你以为酒盅一端,啥事都忘了呀?那是自欺欺人。酒里都有啥?都是有对人极有害的铅、汞、砷,还有上百种不明物质。看来咱田大主任有比喝酒还好的招儿,你得赶紧透露透露,我和万处在此洗耳恭听了。大张冲田造文抱着拳说。   田造文一本正经地说,现在只有找人儿了,二舀是S市委管的干部,要能同书记、市长、组织部长、纪委书记说上话,二舀的事儿就好说了。我只认识个市委副秘书长,又老长时间没联系了。我的妈呀,绕了半天,都是理论探讨,没一点可行的。让我说,不如把咱肖女士请来,给他妈的S市找点病,他市委书记、市长不出面才怪呢?大张边说边挠着下巴。田造文有点不高兴,说你那是雕虫小技,糊弄小孩子还凑合。你以为记者写一篇批评报道,人家市委书记就会屌你?告诉你,这一级别的干部经常在一起开会,互相都有默契,人家一个电话打到社长那儿,事情就搞定了。   万长顺像是没听见他俩的争论,好一会儿才说,我们这级干部跟人家说不上话,起码也得厅级领导,这事儿我琢磨了好几天,马局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,如果他要想说,也早就说了,不至于等到现在。我倒是认识S市的几个领导,但都关系一般。现在的人都学滑了,办事儿要分三六九等,不是利害关系,也就是给你敷衍敷衍。   行了行了,我还指望两个大处长能解决点问题呢,说了半天等于没说!大张有些不耐烦。田造文说,你大张也别像局外人似的,净评论别人,平时机关都说你神通广大,这回你也该亮一小手了。我还真想起个人,这人远在天边,近在咫尺大张晃着头神秘兮兮地说,在我脑袋里,有这方面能力的人不下五七六个,此人要排头一号。不过不用急,此人肯定能帮二舀渡过难关。见大张欲言又止,万长顺和田造文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收拾起大张,说你大张越来越神道道的了,是诚心想看二舀的笑话?人家不就同你开过几回玩笑嘛,不就比你进步快些嘛。又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,别像个老娘儿们似的。   被臭白得火辣辣的大张,刚想张口说实话,王世宥走了进来,说我还以   为咱一处率先学上“五十四号文件”了呢!大张因啥又挨收拾了?大张挨一顿收拾有点见蒙,说这不正为二舀犯愁吗,刚想出个办法,两位领导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批,你说我冤不冤?王世宥翻了翻眼皮子,说你们别嫌我嘴损,也不怕传到李二舀耳朵里,李二舀这小子毛病大了,总好装蒜,这回是给他个小眼罩儿戴戴,要不,非得栽大跟头不可。   王世宥还想往狠里说,被推门进来的阎晓拦住了,说老王,你说这话可对人家二舀有点不负责任也不公平,毕竟是咱工业局出去的,不能拉人家一把,也别幸灾乐祸呀!你看,听了个话尾巴就大发议论,行了,就当我没说。王世宥看看表,出屋走人了。   大张斜着眼,冲万、田二人努嘴,说想请曹操,曹操不请自到。万长顺和田造文都有点出乎意料,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年轻漂亮、耿直泼辣的女同事。还是田造文先开了腔,但明显的语无伦次,说你看二舀遇到了点麻烦,毕竟朋友一回嘛,毕竟同你住了一段时间嘛。阎晓扑哧乐了,说田大主任,我可从不跟你开玩笑,那叫对面桌坐过!今天不知是怎么了,说话都那么别别楞楞的,就都别计较了,人说你有关系,赶紧帮二舀说个话,他刚去,有点冤枉。万长顺半是命令半是央求。   不瞒你们说,我前天就去了,同S市纪检委领导了解了情况,关于对二舀的处理已有了定论,二舀没事了。阎晓轻松地伸出两只手。就这么简单?就没事儿了?万长顺一脸疑惑。对呀,就这么简单,就没事儿了!阎晓学着万长顺的样子。大张抹了一把脸,得意地说,怎样两位?我大张眼光够毒的吧,就知道阎小姐在S市有人,而且不用谁求她,就会上赶着帮我们亲爱的二舀。田造文竖起大拇指说,阎处替朋友两肋插刀,叫人感动。不过,我还得多句嘴,那个帮二舀的领导是谁,我们也得知道知道。找的领导倒没起多大作用,是二舀勇于承担责任的气魄和胸怀感动了调查组,当然,也感动了市委领导。阎晓说。   大张掉过头来,开始琢磨阎晓,说咱几个大老爷儿们,在这还傻乎乎犯着愁,人家把事儿早办妥了。说干啥事儿都有个动力源,人家阎小姐的动力源在哪呢?思来想去,发现还是来自于二舀的魅力,那是谁见谁爱的魅力,我要是女的,我肯定把俺那口子给踹了。阎晓霎时红晕满布,伸手就掐大张嘴巴,大张一猫腰,掐到了万长顺脸上,万长顺“妈呀”一声,手捂嘴巴,说我冤不冤啊!说你大张像个猴蹦子似的,老没正经,啥时能像二舀那样,叫人家女士也爱上一第二十章恢复工作   1   上级很快恢复了二舀的工作,并对煤矿负责人和有关责任人给予从重处理,对矿管局的处理则考虑了二舀的建议,给主管局长记大过处分,卞大驴只受了记过处分。   在二舀老家,最先得知消息的还是那个络腮胡子“二叔”。一大早他就赶到县城,握住二舀的手,捡了钱包似的兴奋,说你二叔我就是这么个人,有嘴无心,看到不让你干了,这气就不打一处来。说这大难过后,必有后福!他又从里怀掏出一纸包,压在床褥下边,放低嗓音,说你二叔手头还行,这是点小意思,留孝敬你爸妈的。做完这些,如释重负地拍拍手,转而又整出大大咧咧的派头,说俺家你兄弟听说你没被撸掉,还干着副县长,高兴了。说了,过三过五要跟你见个面,兄弟间近乎近乎,也没啥大事,就想找个工作干,都是你手边胳膊头的事儿嘛。二舀抽出纸包,塞进络腮胡子的衣袋,说我该给爸妈买的都买了,谢谢你的好意。络腮胡子脸涨得通红,要同二舀掰扯,被二舀推送出门。   络腮胡子前脚走了不多时,三姑奶随后就到了,着比上次更大个包袱。二舀见她累得呼呼直喘,还是很有礼节地倒了杯水。   老太太佯作心疼状磨叽着,说二舀这孩子受委屈啦可别提了,那几天俺和你五姑偷蔫地替你祷告,还跑了一回黑岩寺,拜了“歪头老母”,光香就烧了二百多元的,还别说,挺灵验的,过几天我还得还愿去,只要你这孩子坐得牢靠,三姑奶再多花点也愿意。自打你到县里,你五姑没少沾光,今儿拿的,可都是你五姑带的。听说你五姑的废品公司又改什么革了,对了,就是要往下扒拉人,这回可得给你五姑说句话啦。二舀又气又笑,上次带的东西还在柜子里放着呢,这又弄了一大堆,要是让老太太再背回去,有点不近人情,于是道:很难说今天当官的明天还是不是官,还愿的香就别烧了,我明天真被撸了,把“歪头老母”玷污了不说,你那香钱不是白花了吗?我算了一下,这些东西和那香钱差不多三百元。说着掏钱给老太太。   送走两个不速之客,二舀心情一直不能平静,他从骨子里看不上这样的势利小人。你还没啥能力时,这些人决不上赶子找你,你也从不知道还有这些人;你当了官,哪怕是芝麻大的,只要能借上光,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人,能找到一万个由头蝗虫似的扑来,捉摸你、打你的主意;你一旦遇到麻烦,他们变得比四川的“变脸”绝活还快,与你形同路人,翻脸跟你算账,还要一脚给你踩扁;你又官复原职了,这些人能一点都不臊得慌地找到很多理由为自己开脱,又来吹捧你忽悠你人啊,怎能变得如此之快?人啊,为何竟要这样?   2   经过到县这段调查,二舀发觉S县经济发展上有个致命弱点:国有企业体制机制改革迟缓,民营经济弱小,工业发展处于自由状态,缺乏骨干项目的支撑。对此,他坦诚向仇长喜说了想法。仇长喜表示认同,说S县的工业基础薄弱,一直是县域经济发展的短腿,你刚来,又分管工业,正好是个机遇,要甩开膀子干,我全力支持你。二舀说,准备跑跑省里几个经济综合部门,争取些项目。仇长喜叮嘱,那就在省城多待上几天,该花钱的地方出手大方些,别有顾虑。   当天下午二舀回到家。一晃儿离开家两个多月,二舀陌生人似的打量着,尽管这家还不上档次,还有点凌乱:茶几上堆放着没洗的碗筷,被子散乱在床上,卫生间里用过的手纸已塞满但还是觉得无比温馨。他放下提包,连洗带抹收拾起来。他想给老婆个惊喜,当然也谈不上惊喜,只能算个积极表现吧。收拾完屋子,他又到厨房,想把饭做了,翻腾半天,也没找到啥能做的,刚想出门买,思凤回来了。   老婆平时在家,一般都套个老头衫,穿个肥衬裤,趿拉个鞋,披头散发,不施脂粉,今天见浓妆淡抹的老婆竟风度翩翩,不觉心动神摇惊羡起来,加之多日不曾亲近缘故,二舀只觉得浑身发热,萌动着的力量在下边涌动,像是擂响的战鼓。他知道此   时最需要干什么,于是把门插上,拉上窗帘,不问青红皂白,一下子把正脱换衣服的思凤拽到床上。思凤任凭老公扯拽,把头埋在二舀怀里,嘴里喃喃着,说当了县长就学坏了,像个大强奸犯二舀没有工夫斗嘴,全力开始搏击,威风凛凛驾驭着那熟悉的“海豹”,义无反顾推波助澜,开始他得意的海上遨游。她是他相伴多年使自己能得到满足的那只。他像个熟练的驯兽师,与她潜到水底,又浮上水面,尽享其中乐趣。海豹被自己唯一的也是最棒的驯兽师再次驯服,毫不掩饰地再现着本能与野性,拼尽全力做着最愉悦的表演,这个表演没有观众,只为了表演者与表演者。伴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海浪冲击,伴着那淋漓尽致的呻吟,那最原生态最激动人心的乐章被演奏至高潮。   一阵幸福冲浪过后,思凤像获得新生一样,麻利地系上围裙去了厨房。二舀躺在床上说,我都翻了个遍,家里一点可吃的都没了。思凤说,你就瞧好吧,看你老婆怎给你变一桌饭菜的。   丑丑放学回家,爸爸长爸爸短地贱个没完,二舀狠狠亲了一口,检查了作业本,说吃饭还得一会儿,先做功课。   打发了儿子,二舀到了厨房,见思凤把青椒、蒜毫、肉片都洗净切好,越发奇怪,说俩月没见,老婆成了魔术师。思凤背手学领导样子,说这就符合辩证法了嘛,家里也不是静止的嘛,也在发生变化的嘛。不过,经过刚才的验证,干劲蛮足的嘛。又拍着二舀肩头说,这名干部还是令人放心的嘛。二舀说,你就没听说我被停止工作的事儿?就没替我担过心?思凤有点醋意地说,我想替你担心,可有人早就替我了,我合计了,只要老公能安然无恙,谁替了都行,谁让我老公那么招人稀罕呢!二舀说,你的话我听着有点糊涂。我发誓在这个问题上,从来没有求过谁。有可能吧,备不住人家是一相情愿地单相思。思凤向二舀抛了个媚眼,又说对了,前几天刘可可来电话说,他要到你们县工作,任科技副县长。   3   次日,二舀去了工业局,先到了马奔腾的办公室。马奔腾异常热情,小心翼翼地捏几片“大红袍”给二舀沏了,说怎么样,工作还顺利吧!当了县太爷连个电话都不打,将来官当大了还不把我们忘了。二舀说,马局还不了解我吗,再给我十个胆,也不敢对老领导怠慢。他简要汇报了这段工作,说瓦斯爆炸差点把职务丢了。又递过一项目单子,说还请马局给予支持。马奔腾对瓦斯爆炸的事儿并不感兴趣,戴了花镜看那单子,说我在上面批个意见,让有关处室组织论证一下,只要可行,支持没问题。   二舀本想到各处室走一圈儿,再看望一处的哥儿们,从马奔腾屋走出没几步,便被人突然蒙住眼睛。二舀掰那手,却似铁钳一般,还是鼻子管用,嗅出了是大张。二舀揉着冒金星的眼睛“嗔怪”着:怎么还那么愣凿凿的,都快要抱孙子的人了,毛病也该改改吧。大张边说“该改该改”,边拉二舀进了楼角接待室,神道道地凑近二舀:我有个想法,闷在肚里好几年了,想同谁唠唠,一直没找到合适对象,怕别人笑话。不知咋的,知道你今天来,我就在马局的门口等上了   “你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,有话就说、有屁就放,咱俩谁和谁。”   “我早不想在机关干了,想下海到你那儿,领办或是新办个企业,我敢说,干企业要比干机关有很大把握。”   “这可是大事儿,不仅你自己要考虑好,而且要同小大嫂猫被窝儿算计好,现在没停薪留职这一说了,下去,就丢了公务员的铁饭碗,一句话,开弓没有回头箭的,你得想好。”   “我都考虑好了,把自己前程也看明白了,更不在乎啥铁饭碗不铁饭碗的事儿。这些年的实践证明,我这人不适合在机关,写不完的材料、填不完的表格。为了一官半职,整天夹着尾巴做人,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,憋憋屈屈地戴着一副永远微笑的假面具,再待几年,非憋疯了不可,没意思,真的没意思!”   二舀听了很是感动,感动的不是别的,是大张对   自己的信任,把自己当成铁哥儿们对待,他突然发现坐在面前的大张身上竟凸显出了许多优点:豁达实在、正直倔犟、乐观幽默。想起过去相处的日子里,倒是自己对人家有些过于求全责备,表现得有点不够大度,甚至嫉恨刻薄,此时,他真想向大张检讨一番,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咋说。他把手放在大张肩上,深情地凝视着这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孔。   4   二舀挨屋走了一遭,一圈儿下来,就到了中午。田造文、万长顺、大张把二舀拉到局附近的馅儿饼铺。万长顺说,阎晓参加省体改委一个研讨会,中午够戗能回。大张拎过一箱啤酒要喝个痛快,被二舀婉言拒绝,说下午都有工作,等去县里时,保准让你喝透。午饭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。万长顺说,在省城办事儿坐我的车,二舀拒绝,万长顺有点急了。   二舀本以为能见到阎晓,却扑了个空,心里不免有些失落,听说阎晓并没走远,心里又平稳下来。   省政府的综合部门都集中在比较繁华的衡山路三号,二舀下午要去的发改委、体改委都坐落在此。车子开到三号大院,二舀见时间还早,先找到体改委开研讨会的会场,又给阎晓发了短信。现代化通信手段真是便捷,拇指一摁,只几秒钟,阎晓便到了二舀面前。也许会议开得时间太长,二舀发觉,阎晓红晕的面庞有几分憔悴,束在脑后的几缕青丝散落在脸颊旁,只有那凤眼里闪射着青春的光芒。   “啥时回来的,也不事先打个电话?”阎晓很兴奋,紧挨二舀坐下了。   二舀脸腾地红了,挪了挪身子,“昨天回来的,到几个厅局汇报几个项目,顺脚就来了。”   阎晓把身子靠进沙发,长叹了口气,“你到县里工作也就三个月,不知怎的,就像离开好长好长的时间,不怕你笑话,心里像长草,总是安顿不下来”说完,面颊绯红,低下了头。   二舀只知道阎晓平时很倔犟刚强,有侠女美称,没想到还这么柔弱多情。沉默一会儿,阎晓才在这种说不清的情感中走了出来,说省里要向社会公开招考一批厅局长助理,有三年副处级工作经历、年龄在四十岁以下就够资格。还没正式发布消息,据说组织部几个处长的手机都给打爆了。这几天我一直在犹豫,比量还是不比量,比量,考不上的概率极高;不比量,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机会;比量上了,那啥话都不用说;比量不上,难免要被人说三道四,要承受人前人后的闲言碎语。二舀一腔肺腑之言鼓励道:当年乒乓冠军容国团有句名言,人生能有几回搏?我看你得丢掉包袱,从世俗眼光中解脱出来。比量,就有考上的可能,不比量,一点可能都没有;考上了,足以证明你的综合素质,考不上,不是还有绝大多数的人给你做伴儿吗?其实,对手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你自己。因此,要拿出非凡勇气战胜自己,尽最大能力挖掘自己,把自己的所有潜能充分调动出来,到那时,胜出的一定是你。如果让我做点预测,我看你有八成希望。阎晓仔细听着二舀的每句话,知道是在鞭策自己,她觉得同他在一起是那样的愉悦。   见远处不时有人窥探,阎晓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头发,说我们刚唠了几句,就引起人家注意了。二舀说,瓦斯爆炸那件事儿,得谢谢你了,周岚岚把情况都告诉了我。阎晓若无其事地说,我只是打听一下,当时,局里那些哥儿们都替你着急,想为你做点啥,但最终是你的真诚淳朴感动了调查第二十一章牤牛河扶贫   1   还是在二舀到S县任职前,省委一位退下多年的老书记来县视察,临别时,留下一个沉甸甸话题:中央明确提出,在进入二十一世纪时,要全面达到小康社会。省委非常重视,采取了转移支付、项目支持、对口帮扶等一系列措施,作为贫困地区,也不能等靠。目前,S县贫困线下的人口有增无减,需要引起重视。扶贫经验是你们创造的,但现在墙里开花墙外香。再不加大工作力度,就要拖全省的后腿。   老书记一走,县委、县政府即刻召开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,围绕老书记的指示,展开学习讨论,一连坐了三天,四大班子很快统一了思想认识,并形成了两个重要文件:奔小康五年规划和脱贫三年计划。在脱贫计划中,明确了要采取直接帮扶办法,要求县里所有规模以上企业党组织对口帮扶一个贫困村,所有县直机关党员干部包一户贫困户,并作出不吃请、不收土特产品、不给基层增加负担的规定。   这项工作由县扶贫办具体负责。按照扶贫办最初的想法,给县领导安排的都是贫困程度较轻的对象,仇长喜发觉后,把扶贫办主任钱辉良一顿批评。钱辉良一肚子意见,但表面上不敢说半个不字,不知是报复还是别有用心,仇长喜的扶贫对象竟是一精神病患者,第一次认门,仇长喜没留神挨了一嘴巴,十多天,脸才消肿。   二舀来县里后,也给安排了帮扶的贫困户,户主叫李素芳,在穷乡僻壤的黄石砬乡牤牛河村。二舀虽在农村长大,但上学后,农村是何情况,今天的贫困户是何状态,还真心中无数。他知道,在中国,没有农民的解放、富裕和进步,就无从谈及中国的解放、富裕和进步,说句实在话,我们的二舀没把帮扶当成负担,而是当成了解农民生活状态的一次机会,当成了净化灵魂倾注真情、为他们办点实事的一次机会。   这天一早,二舀带上田小亮,去认新结的这门亲戚去了。   黄石砬乡是距县城最远的乡镇,也是全县最落后的地区,基本没啥像样的企业,财政收入占支出的一半不到,差额部分全部靠上级财政资助。二舀还从没到过这个乡。一路上,二舀欣赏着两侧山头已变黄变红的丛林,领略着北方才有的秋日风光,但他的心情却并不轻松。往黄石砬乡的路,越来越不好走,路由宽变窄,从柏油路变成沙石土道,最后的几里路,坑坑包包的简直没法走。亏得出发前,老赵换了一台北京吉普,把挡杆挂在低位,忽靠左、忽向右,在土道上颠簸着“画龙”。老赵骂着,黄石砬这个穷地方,连兔子都不拉屎,牤牛河连个兔子影都找不着,全乡数它最穷,到现在连电灯还没点上。那地方的人一到晚上早早把被窝焐了,抹黑,干点那事儿取乐。田小亮说,其实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儿,当时还有段顺口溜:牤牛河,不知道愁,山上不长树,下雨流石头;牤牛河,不知道丑,男的不洗脸,女的不梳头;牤牛河,不知道羞,晚上没电灯,摸黑瞎扯咕。啥叫瞎扯咕?二舀没听明白最后那句。瞎扯咕嘛,对有权有势的来说,叫找情人;对普通老百姓来说,就是搞破鞋。老赵直言不讳。   2   牤牛河村由五个自然屯组成,每个自然屯多的有一二十户,少的只有七八户,散落在黄石砬子山脚下。村里房子都是就地取材,石头砌的,冷眼看,你分不出谁家家境如何,仔细观察,差距便显露出来。那些房基坚实、高脊大瓦、围墙高筑、院门宽阔、柴堆码得溜齐,不用问,日子过得要相对好些。   接近中午,车子才到牤牛河村,不巧的是,村委会锁头看家。田小亮就近去打听,去敲不远处一户深宅大院的门,巧了,主人正是村支书苟福。   听说县长来了,苟福屁颠颠地一溜小跑奔过来。瞧着肥头大耳的支书,二舀觉得与这贫困山村多少有点不相称,握着那油乎乎的肥手,不由得生出一丝反感。知道了来意,苟福手指半山腰,说李素芳家就在山坡上,得劳驾李县长徒步上去。原来李素芳是个男的,家里五口人,老妈长年有病,生活不能自理,媳妇是个傻子,还有两个未   上学的孩子。   二舀边爬边望,但见一孤零零的石头房子,已七扭八歪,靠路边房山顶着两根木杆。屋前有一不大平地,铺了一地高粱穗,一头驴拉着碾子,拴驴绳子系在院中间一女人腰上,那女人持鞭瞎胡吆喝着,见有人来,呵呵傻乐。苟福背手喊着:快点干,别他妈的在那磨洋工,你和驴没吃饱咋的,这可是给你自己家干活。二舀与李素芳打了招呼,便迈进石头房子。屋里苍蝇成群,在盛着高粱米饭的大盆打转转,那高粱米饭还有半盆,如果这一家吃完,至少还要两三天。屋里只一个破旧地柜,没有任何多余摆设;墙角堆着些装粮菜的麻袋。在炕头卧着的李素芳老妈,两眼昏花盯着二舀这个陌生人。二舀给老太太拉了拉被子,那被子已不见一点本色。俩孩子的脸脏得如小鬼儿,在炕上玩耍着。二舀皱紧眉头又开始察看房子,屋里竟如外墙,并没用泥抹平,他将手伸进一处透风的石缝里   “这房子很危险呀,为啥不采取措施?”二舀绷脸对苟福说。   “村里没资源、没企业、没有啥来钱道,何况也不是就他一户。要说一点措施都没有也冤枉,外面支的木头杆子都是村里的嘛。”苟福争辩着。   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对李素芳这样特困户,每年都有一笔救济款,不知道村里是怎么用的?”   “嗨,那几个钱好干啥,每家也就摊个十块八块的,发到手里,也都就酒喝了。”   二舀听了,气不打一处来,又不好与这刚认识的基层干部发火,说以前的事不提了。既然我和李素芳结上对子,我同你商量一件事。没等二舀说完,苟福笑嘻嘻地说不是商量,是指示嘛。   “那好,我想李素芳家的燃眉之急,是盖房子问题,我俩共同负责把李素芳的房子给翻盖了,你看怎样?”   “行啊,那就得有劳李县长大驾了。”   “咱们分个工,你负责沙石、人工;砖瓦、木材、水泥、玻璃,我负责落实。上冻前,给戳起来。”   苟福不假思索地点着头,说李县这么重视,盖房子的事儿,没问题。   3   回去的路上,二舀让田小亮要了几个电话,向林业局、县水泥厂、物资局的头头说了情况,几个头头立马应允下来。具体事儿,二舀交给了田小亮。   黄石砬乡全县最穷,牤牛河村又在全乡最穷,说村穷,具体讲谁穷?是老百姓穷,村干部并不一定穷。这苟福送走二舀,偷着乐了起来,乐啥?又有人送钱送物来了,能不乐?苟福有套理论:有权靠权、有钱靠钱、有水靠水、有山靠山,牤牛河靠啥?当然靠“穷”。   二舀到省参加发展乡镇企业拉练会,一开就是一周,回来看见田小亮,开口就问那事儿办得怎样。田小亮拍着胸脯,说砍伐证已办妥,水泥、玻璃、砖瓦昨日全部拉到村里,我亲自押车,全部搞定。   “没有拉到李素芳家吗?”   “李县,你也不是不知,他家在半山坡,车根本开不上去。”   “你去没去李素芳家,苟福他们动没动工?”   见二舀刨根问底,田小亮一时没了话说。二舀还想往下说,仇长喜的秘书敲门进屋,说仇县请李县去一下。   过几天,市委组织部要对党政班子进行年度考核,当然,今年的年度考核与往年不同,因为,年底县人大、县政府要换届,考核可能要对此有所涉及,因此找你唠唠。仇长喜以平和的眼光瞧着二舀。二舀有点发愣:仇县是县领导中最忙的一个,农忙时要下去抓春耕秋收,农闲时组织兴修水利,到了汛期要指挥抗洪抢险,老天无雨还要领着抗旱,还要把精力用在发展县乡工业上。他的工作都是用分钟计算的,一年四季无休息而言;到了节假日,也要在办公室度过,要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“文山”。二舀原以为会过问扶贫的事儿,没想到竟要谈心。   这也是书记的意思,由我俩分别征求一下意见,特别是对县主要领导的意见,当然也包括个人有啥想法。仇长喜补充着。二舀忘了带烟,在口袋里摸来摸去。仇长喜将自己的递给二舀。二舀在手里捏弄着,说我对组织一向是有一说一、有二说二。对商书记我谈不好,因为   我到县里时间短,又接触不多,应该说没有更多的发言权,如果打票的话,我只能凭印象打,当然,我决不能给打不称职或是基本称职的。对谭主任,我觉得有点阴阳怪气的,身上缺乏领导干部的正气。对仇县您,我学还学不过来呢,哪还有啥意见呢?要说我个人有啥想法,那只有一个,就是把工作干好,履行好职责。我也想征求一下仇县长对我的意见,或是叮嘱也好。   “啊呀二舀,也学会忽悠了,这可不行,今天必须给我说实话。”二舀说的,并没让仇长喜满意。   “仇县,我说的是心里话,绝没半点忽悠的成分。”   “你不说我说,比如在矿管局盖楼这件事上,本来我可以大笔一挥:不予同意。可当时绕了个圈子,把矛盾推给了你;还有煤矿瓦斯爆炸后,你被停职检查的事儿,我要坚持到底,也不至于让你停职检查;还有”仇长喜嗓子有些发干,咳嗽了起来。   二舀没让仇长喜再说下去,换了个话题,说我想提个问题,如果仇县不介意的话,也是我对仇县在一些问题处理上的不解之谜吧。   “你看又来了,不是说好了,有话你直说嘛。”   “我发现,仇县对缝县所言所为有些迁就,有时本是缝县做得不对,却违心迁就”   仇长喜沉思了一会儿,问二舀中日关系这几天有啥变化知道不?二舀说,还真没太注意。仇长喜说,那我给你说说,中日关系相当复杂,也多变,谈得好时,双方都讲,日中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;出现裂痕,双方都据理力争,甚至经济制裁。因此说,出现了好形势,并不等于问题与矛盾已解决;情况发生逆转,并不是没有转机。中日关系有许多焦点问题,其中之一就是钓鱼岛主权问题。最近,我国一些公民自发地组织起来,与日本当局对抗,央视还做了直播。中国政府对此则是一个温和的甚至是回避的态度。网友很不理解,发了很多不满意的帖子。其实,我的理解是,中国政府绝不是软弱,而是一种策略,或是考虑着更大的一个局:中国在那个时期,急需日本国的支持!   桌上电话铃响了,仇长喜接电话,只“嗯”了两声就撂了。说今天的谈话先到这,我谈了国际形势,还没听你的看法,今天没时间了,要马上到市里开个会,改日听你的高论。又说,省里派了个年轻的科技副县长,叫刘可可。   4   次日,二舀把压了几天的文件处理完,就去了刘可可的办公室。可可见是二舀,立马起身握手,让座倒茶。二舀说,没想到人事专家能到基层。可可兴奋地说,我可是走后门要到这儿的,从某种意义说,是奔小哥来的。二舀说,县里工作不比在省直,处事忌绕弯子,为人得实在,特别是我俩,有啥说啥,不存在虚头巴脑的事儿。几句话说得可可脸红。又问住处,说要有困难先到我那儿,不好同别人张口的,跟小哥先说。说今天还要到黄石砬乡开个办公会。   老赵只用两小时就把车开到乡里,二舀见时间还来得及,就让老赵把车开到牤牛河村村委会。说是村委会,其实就是在村小学旁挤了两间房,在这办公的除了苟福,还有村会计、妇女主任兼治保主任三人。早晚雇了个老头儿打更,是苟福的本家叔叔。   村委会只有打更的老头儿在。田小亮打问,老头儿说,苟书记刚才还在,要走也没多远。田小亮掉转身去了隔壁小学。屋里有个老师在看报,听说是找苟福,不以为然地说,这时候能上哪儿?除了喝酒就是喝酒呗。   就在田小亮找苟福时,二舀围村委会转了一圈儿。见田小亮从屋里出来,便问运来的砖瓦水泥在哪儿。田小亮手指村委会檐下,说当时怕雨浇了还蒙了苫布,八成是盘腾到李素芳家了。二舀说要那样就好。   离村委会百十多步有家小酒馆,酒馆只两间房大。没到中午,肉香却飘散出来。二舀和田小亮走近酒馆拉开房门,见苟福等五六人吆三喝四地喝上了。苟福的大脸蛋子红红的,桌上的一瓶白酒已见了底。二舀的突然造访,使苟福很不自然,一会儿找酒盅,一会儿让座。   这是吃得什么饭呀?早饭?有点   晚,午饭?还不到时候。是不李素芳的新房上梁了?要是这样,老苟,你得提前通知我一声,再忙,也不能只你们偷着吃偷着喝呀。二舀手捏酒盅,盯着苟福,等他确切地回答问题。苟福听着二舀这话里有话,不好意思起来,反复抹扯着肥脸,哼哈地胡乱应着。几个人知道是县长来了,说话又带着刺儿,都有些惊慌失措,喝也不是,吃也不是。有的悬着要夹菜的筷子;有的刚把酒送到口里,不知是咽好,还是不咽好,像群木偶僵在那儿。   还是苟福先转过神儿来,说李县,你真能掐会算,今天还真有一好事:俺村有个在城里当老板的能人,在外闯荡了几年,发大了。手头有个项目,想回来办个厂,回报一下父老乡亲。这不,就备个便饭,不知咋的,他妈的,人家凉锅贴饼子溜了。二舀说,上项目是个好事,如果早琢磨点致富门路,有些积累,也不至于留不住人家。今天我是到乡里开会的,到这儿是顺脚。当然要关心一下李素芳盖房的事儿,还有啥困难没?说着,同大家一一碰杯,算是给苟福一个台阶下。差不多、差不多了。李县,你打发田秘书拉的东西,我都盘腾到李素芳家了。你就把心装在肚里,不就盖个房子嘛,我打保票,上冻前,保准让那李傻子家住上新房。说着,苟福又开了一瓶白酒给二舀斟上。二舀见苟福这么说,爽快地把盅里酒干 =已完结=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02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